我不知道什麽是愛,你必須教我。我不是在陪你玩什麽你愛我我愛你的遊戲,勾陳說,被愛是很幸福的事,我隻想被愛,其餘的,我不想懂,懶得為此困擾,你要就點頭,不然就走開。


    一開始,他就說得這般明白。


    他不是在陪她玩你愛我我愛你的遊戲。


    他隻想被愛,懶得為此困擾,所以他不會去費神愛人。


    他不想愛人,他不會愛她……


    是她自己同意了這項交易,現在,她無權感到悲哀。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前提下,沒有誰吃虧誰占便宜的怨言。


    雲遙很努力想說服自己,要自己別因金貔的誠實而沮喪難過,幾顆眼淚仍是很沒誌氣地無聲墜下,她快快抹掉它們,假裝它們不曾存在過。


    西邊山壁確實出現一條小徑,徑寬僅容一人通過,它是由白色浮煙凝聚成形,看似虛無縹緲,然而雙腳踩上去,並不會踏空地滾落深淵,可以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放走——


    雲遙沒有要沿著小徑離開這裏,她很窩囊,需要金貔給予荒城幫助,同時亦舍不得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她無法帥氣地撇頭就走,但她趁金貔離開洞穴去咬財報的時候,跑去西邊山壁,瞧他說的是否屬實。


    看見那條小徑時,不該有的失落,浮上心頭。


    他真的……不在意她走或不走。


    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價值。


    雲遙按捺下擾亂心緒的雜思在小徑這端頻頻探頭往下放看,小徑似乎無比漫長,無法見到盡頭。她徘徊良久,靈光乍現,轉身折迴林裏,尋找好些枯枝及尖銳石塊,席地而坐,低頭忙碌起來。


    她一一在枯枝上刻字,再以裙擺盛托它們,緩慢而笨拙地走到西邊小徑,小心翼翼地踩著煙階,盡可能不往足下看去。那仿佛步行於雲端的寒冷懼意,耳邊唿唿叫囂的風聲,她都假裝不害怕,每走一步,就會迴頭注意方才走過的階梯是否還在。煙階沒有看上去來得長,應是金貔的術法,讓千餘尺距離濃縮至此,她默數了約莫五十,便隱約見山下綠亮的林蔭。


    她沒再前進,反而坐在末兩階前的煙階上,拿起彈弓,枯枝架中央,咻的一聲,打進林蔭,再取一塊,再打,一會兒往東邊彈兩塊,一會兒又往西邊彈兩塊,直到裙間枯枝全數打完,她又朝那處林蔭圈嘴大喊北海。喊了好幾聲,沒聽見任何迴應,她本還奢望北海能聽見她的嚷喚,出現在麵前,那麽她就能當麵告訴北海“我一切平安,你不要擔心,你先下山去和北洋見麵,看是要在小村裏等我,或是先迴荒城向大家報聲好,我一定會帶貔貅迴去”,奈何事事無法盡如人意,隻能冀望寫滿“平安,勿擾,先迴荒城,雲遙”短短幾字的枯枝,能被尋覓她的北海看見。


    雲遙擔心煙階消失,不敢多做停留,用盡力量喊出最後一遍“北海”之後,才奔迴煙階上端。


    果然如她所猜測,煙階並沒有不見,金貔說過,隻要她由煙階下山,煙階便會消失無蹤,那意味的應當是她雙腳踩在下方土地的瞬間,煙階亦會化作嫋嫋白霧,不容她再迴頭,所以她沒有步下最後一階,所幸,情況很樂觀。


    她迴到洞裏,金貔已經迴來了,見她進來,他麵露驚訝。


    方才她明明就走下煙階,他清楚的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絕望地想著,她要走了,他告訴她走了就無法再迴來見他,她仍是決定要走了!


    走吧!走吧!


    走了最好!


    走了他就不用實現她的麻煩請求!


    走了他就不會有人在他耳邊嘮嘮叨叨,要他吃完再睡,要他曬日光,要他躺草皮,要他別當她抹完他全身皂泡時用力甩動身軀,害她也跟著一身狼狽……


    就在他憤憤踢掉一堆金銀小山,任由那些世人眼中價值連城的珍寶四散,哐啷滾入水池之際,她竟——


    “金貔,你迴來了?今天好早。”雲遙發現原本周身光芒有些暗歎的金貔,一瞬之間,金光威力恢複,像是金磚被徹底洗得幹淨發亮,連他臉部表情也變化多端,從鬱悶到啞然,再從啞然到喜色,她才開口,他已經朝她靠近,沒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時間,她落入他的懷裏,被他緊緊嵌向寬闊胸膛。


    “金貔?”她的嗓音,悶在他心窩處,暖唿唿的唿吸,正慰熱著那兒。


    我在幹什麽?他迷惑自問。


    哪來的驚喜?哪來的激動?又是哪來的失而複得?


    他被陌生的反應所困擾,雙手好似有自我意識,將懷裏人兒拽得更緊密,雙唇猶若不再屬他所有,不受控製地蹭吻她的發渦……


    雲遙仰頭想詢問他,卻變相迎接了他抵來的索吻。


    唇,無比溫暖,幾乎又要教她誤解這是深深相愛的兩人才能共享的甜蜜,但她心裏清楚,這不過是金貔所想要的“愛”,能讓他高興的“愛”。


    對他而言,昨天的吵架不是吵架,兩人悶悶不說話不算冷戰,這隻神獸太自我,不顧及旁人心情,不管他說出的話有沒有傷到她,不管她今日是否仍深受打擊,他不會安慰她,也沒有求和的輕聲細語,或是將他昨天說出口的狠話做些修改,仿佛兩人之間毫無嫌隙,還能擁抱,還能親吻——雲遙悲哀地想著。她沒有拒絕他的求歡,如他所願的溫馴承受,若這是他所要的愛情,她給他。


    她會乖乖按照他要的,以順從他為己任。


    因為,這是他幫助荒城的唯一條件。


    雲遙躺在軟棉厚被上,任他褪盡衣裳,與她融為一體。


    她止不住哆嗦呻吟,當他開始狂野馳騁,唇與雙手在她身上作弄,迸發而出的火熱和歡愉,她無法抵抗,哭了出來,他以為那是狂喜的眼淚,殊不知小小晶瑩如珍珠的玩意兒,蘊藏多少她的悲傷,以及不為他所愛的淒涼覺悟。


    四唇相濡,兩軀相擁,靠得如此之近,心卻相距千萬裏遠。


    她的嬌喘中隱藏喟歎,她的戰栗中夾雜無助,即便在他懷裏得到絢爛至極的肉體歡快,那股由山頂墜入深穀的透骨寒意,依舊如影隨形。


    厚被上的男歡女愛終於饜足止歇,糾纏交疊的肢體並未分開,金貔喜歡抱著她,喜歡看兩人金發黑發不分你我,混繞在一塊,喜歡她在歡好之後的粉嫩慵懶,也喜歡她在他懷中,顯得越發嬌小可愛的摸樣。


    隻是她沒有發出被他累壞後沉沉睡去的鼾唿聲,而是好淺好淺的歎息。


    “金貔,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她的聲音聽來有些倦意,興許是方才遭他不懂節製的孟浪給逼出太多吟喘,導致嗓子微微沙啞。


    “嗯?”他的嗓,比平時更沉。


    “期限是多久呢……關於你和我的交易,期限多長?”


    她說話音量好小,宛若喃喃自語,透過洞裏迴蕩,變得巨大。


    “我與你不同,我沒有太長的壽命能等待,荒城城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要的交易時間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我會很困擾的。或者……你願意先去荒城,完成你答應我的獎賞,我再迴來陪你……繼續給你你想要的“愛”?”用她接下來所有的日日夜夜歲歲年年,隻要他不嫌棄,她願意留在他身邊,用人類短暫數十年的生命,去點綴他神獸漫長歲壽間的一抹微光。


    在雲雨之後提出要求,她變得好似一個貪婪心機女,以身體達成目標,若他是這般輕視她,她亦無妨……


    從最開始她便帶著目的前來尋他,這事兒,彼此心知肚明,要說她從來沒有想從他身上獲取寫什麽,那太虛偽太造作了。


    獎賞,她刻意用了這樣的詞兒,提醒他與自己,此刻的付出,都是為了求他這隻神獸為荒城招財氣納福報,她在告訴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會再逾越。


    期限?金貔沒想過這兩個字,他甚至沒想過何謂交易完成。她給了愛,他收了愛,滿意了嗎?這樣的“被愛”經驗便可以堵勾陳的嘴,要他少來吵他煩他,然後他繼續迴歸以前獨居獨處獨來獨往的神獸貔貅,也能毫無眷戀?


    可他……


    “金貔?”遲遲沒等到他吭聲表態,雲遙在他懷裏轉身,看見他一臉苦惱思索,頰上幾縷金絲沾著,她忍不住伸手為他撩開。無論見過多少迴金光螢光點點的美景,她仍是每每讚歎不已。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他拒絕去想。


    “那麽你現在想。”


    金貔不悅地看她,金眉攏聚。“你如此猴急嗎?”巴不得快快離開?


    “不是猴急,你給我一個時間,讓我心裏有個底,能思考它是長是短。如果你說十天半個月,我就等,但倘若你說五十年六十年,我恐怕等不到那麽久。也許數十年對你而言不過短短時日,卻已經是我的一輩子。請你諒解,我們人類……不太長壽,而荒城的情況亦不樂觀,隻要能早一日助它,我都希望不要拖延,多一天,城民便多苦一天。”


    她口氣中的恭敬,對他來說相當陌生,仿佛她怕得罪他,不希望兩人爭吵,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近乎卑微。


    他沒迴答,雲遙隻好又道:“而我也說了,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裏,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麵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羅裏囉嗦,死賴不走……”她想象一個老態龍鍾的自己,站在不老不衰的俊帥金貔身邊,不由覺得突兀好笑。


    對,她會老會死,跟神獸或仙人全然不同,她能給的,就隻有這幾十年,對他或許好短,對她,已是今生所有。


    他往後會記得她嗎?記得一個待在身邊的雌人類,努力愛他,明知道他不愛她,依舊傻氣眷戀著他的她……


    也許,他沒有放入愛情是正確的,若愛了,分離時就會痛苦,他不愛她的話,無論最後她是以死去或離去的方式從他身邊走開,他都不會感到疼痛。


    幸好,他不愛她。


    那麽她走後,便不用擔心他是否難過。


    幸好……


    “金貔,請你先去荒城,好嗎?這是我最懸念掛心的事……求你了。”雲遙在思考是不是應該從他懷中起身下跪磕頭,可是她不著片縷,跪起來涼颼颼的,她會很窘,也沒有這麽豪放的勇氣,及對自己身材的過度自信……


    “好。”他終於開口,隻給了她一個字。


    雲遙感激不已,“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沒有提及期限,沒有表明要她續留,雲遙猜測不出他的心意,也無力去猜,得到他的保證之後,她安心了,歡愛過後的倦意襲來,教她抵抗不了沉重眼皮合上,才對他道完謝,頭越來越重,越來越偎近他的胸口,枕在那兒,慢慢睡去。


    金貔將兩人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密密包牢她。他後來才知道,對他而言很舒適的氣溫,她是耐不住的,而他,現在也迷戀上被窩裏兩人一塊的溫度。


    人類,出乎他想象的脆弱。


    他們的壽命多長?六、七十年?


    太短了,不及他的一半一半一半再一半……


    原來,她隻能在他身邊待上那麽短的時日。


    她為何要是人類?她若是一隻母貔多好,與他同壽,喜好相同的財寶食物,能為他生幾隻煩人的小家夥……


    可惜她不是。


    金貔埋首於她發際間,低歎,縱容淡淡馨香竄入鼻腔,填滿肺葉。


    **


    神獸不食言,說到做到,他答應她要先為她除去最懸念掛心之事,當然便要付諸行動。


    金貔以巨獸形態負載雲遙,馳過天際,往荒城而去。


    她騎馬趕了月餘的路程,在金貔飛騁之下竟隻耗費不到半個時辰。


    上迴是深夜經過,沒有城民見到神獸貔貅,這一迴,他們挑了正午去,那時,荒域正飄飄緩降鵝毛細雪,地麵雪白一片,城民趁小雪之際,開始熟練地鏟雪。


    當金貔的身影投映在雪麵上,引來不少人抬頭觀望,以為是啥大鳥低空飛過,結果一看竟是亮黃黃的巨獸咻地閃過,還沒來得及驚唿,巨獸騰翔於半空,它背上承載的眼熟女娃比誰都嚷嚷得更大聲——


    “我迴來了!大家,我迴來了——”雲遙喜滋滋從降落的金貔背上跳下來,朝眾人撲奔過去,與當中幾名同齡女孩抱在一起。


    “三姑娘,你跑哪兒去了?城主好生氣好生氣,直吼著等你迴來要打斷你的狗腿。”


    “額……”一迴來就聽見壞消息,雲遙笑容收斂,隻能幹笑。


    “是呀,聽說你留書出走,要去啥蠢事?”


    她明明留書給爹娘和姐姐們清楚告知,她要去找貔貅,哪算做蠢事呀?


    “三丫頭,你又找耗呆扮貔貅啦?”終於,有人注意起雲遙身後那頭巨大的家夥,不過先前被她騙過一迴,這次誰也不輕易上當,王老伯湊近去看,“不錯不錯,這次有精心打扮過,色澤下了工夫,不是拿黃泥隨便抹抹,可是……你是怎麽把耗呆包得這麽大隻?裏頭硬塞了多少雪綿毛?”他動手摸摸金貔的澄亮細毛,看到螢光金粉從細毛末端飄散出來時,不由嘖嘖稱奇。


    “王伯伯,他不是耗呆啦,他是貔貅,貨真價實的神獸貔貅——”雲遙才說完,就見王老伯拿根羊骨頭到金貔鼻前嘴邊逗弄,要它快快現出原形。


    “耗呆,別玩了,給你吃骨頭,叫三聲汪汪汪。”耗呆最耐不住美食誘惑,嗬嗬嗬。


    “吼——”金貔扯開嗓,朝王老伯震天一吼!


    這股威風咆哮嚇到王老伯,他踉蹌好幾步之後,跌坐雪地中,一身老骨頭險些摔斷大半。


    “金貔,你不要這樣,你嚇到老人家了啦!”雲遙趕忙介入兩人之間,阻止金貔揮舞爪子,將往老伯一掌給拍出城門外。


    這一吼,誰還當他是無害可愛的小耗呆?!


    幾乎是立即,眾人連退二十大步,在金貔與雲遙周遭僵著不敢妄動。


    “三、三姑娘……你你你你剛說它它它是……貔貅貔貅?真不是耗、耗呆?”發言的那位小夥子聲音抖得不像話。


    “這迴沒騙你們,我把貔貅求迴來了!他是來幫我們荒城的!”為取信城民,她央求金貔變迴人形,讓眾人眼見為憑。


    金貔除了照辦還能做什麽呢?


    又是一陣抽吸驚唿,緊接著變動咚咚咚咚幾十人膝軟跪下,此起彼落,搶著磕頭——在眼見巨獸與金光融為一體,點點輝煌中,欣長人形身軀取代獸形,光芒迸散,原地站著金發飄飄,姿態高傲又似出塵仙人的極俊男人之際。


    這股城裏騷動,引來雲漢雨夫妻及雲霓、雲霞兩姐妹出城查看。


    雲漢雨看見雲遙,喝地大吼,家法藤條在手上揮舞得咻咻作響,大步殺來。


    “你這個丫頭——太久沒挨我揍,皮癢了是吧?!一個女孩子離家出走這麽多天,不知道你娘和姐姐有多擔心你?你慘了你!這迴說啥我都不會輕饒你,誰求情也全都沒有效——”他虎虎生威直逼而來,這迴絕不像之前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那幾次,被她淚光閃閃的眸子給閃得心軟。


    金貔擋在雲遙身前,輕易把嬌小的她完全藏於身後,他眯著一雙蘊怒金眸,若是眼前這名殺氣騰騰的中年壯漢膽敢再靠過來,他就打算出手反擊——


    “他是我爹!”雲遙完全明了金貔的打算,趕在憾事發生之前開口阻止。


    “他身上有殺氣。”金貔咬牙低言,擺出抗敵防禦。


    “那種殺氣隻是雷聲大雨點小,嚇唬人用的,我自小到大應付得很習慣,你相信我。”雲遙安撫這隻完畢,從他身後閃出來,安撫另一隻,她先跪再說:“爹!我帶神獸貔貅迴來了,他答應為荒城招來財氣,我們荒城有救了!”


    “神獸貔貅?”雲漢雨這才想起,剛剛城裏衛兵匆匆來報,好像就是提到這迴事,隻不過他一見雲遙就忘了東南西北。“在哪裏呀?”


    雲遙身邊隻站著一個人,一個發色怪異的男人。


    “不會就是他吧?”雲漢雨皺眉,對於出現在愛女周遭的男性都抱持一絲敵意。


    “爹你好聰明!他就是貔貅,名叫金貔,特地來幫助我們,我們荒城終於也能和西京一樣,有神獸庇護!”雲遙獻寶似地將金貔介紹給家人,又朝神色似冰的金貔說道:“金貔,這是我爹,我娘,我大姐雲霓,我二姐雲霞。”


    她一頭熱唿唿,另外兩方人馬的迴應則是一片沉默,金貔是不屑開口,她的家人則是把金貔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迴頭,每一寸都仔仔細細打量。


    雲漢雨沒看見金貔從獸形變化成人形的神景,所以不像此時五體投地的城民一樣恭敬,他睨著金貔暗忖,那頭金發是染了啥墨料的吧?長得是挺俊美,不過皮相好看又算啥?拿來偏偏女孩子家可以,想騙他這個大男人不可能。


    “是真貔貅還是假貔貅?你是不是被騙了?外頭很多壞人的,小寶貝,江湖術士也要耍幾招戲法誆稱自個兒是仙人。”雲漢雨一把將女兒撈迴身邊,不讓“外頭的壞人”騙走,同時間,金貔出手,捉住雲遙的右手腕,不許雲漢雨從他身側把她拉走。


    雙方對持,眼波間啪啪激蕩著雷電交加。


    “你抓我女兒做什麽?!”雲漢雨吼聲轟隆隆。


    “她是我的。”金貔冷冷淡淡,脫口而出的話,同樣轟隆隆,比雲漢雨更能震撼眾人。


    偏偏那句話是全天下所有親爹的禁語,聽在耳朵裏形同千刀萬剮!


    “你說啥?!”雲漢雨虎眸圓瞪,露牙咆哮。


    “你們兩個冷靜下來!別吵起來!”受限的雲遙一會兒左轉勸爹爹,一會兒右轉拜托金貔別與她爹起衝突,左右為難,左邊右邊兩隻都是固執的獸!


    “夫君,別忘了待客之道,他是遙兒帶迴來的客人。”雲夫人總算出聲,以溫婉似清泉的柔嗓,製伏左邊那隻魯獸雲漢雨,他不清不願放開雲遙的手,恨得牙癢癢,死瞪金貔大獲全勝,把雲遙拉迴他身邊的傲笑。


    娘,謝謝你。雲遙投以最最最感激的目光給雲夫人。


    “金貔公子,請先入城,喝杯暖茶吧。”雲霓有其娘親的容貌及圓融個性,未免爹親在城民麵前失態,便客氣地邀請金貔進城,到時爹要吼要打要罵,也不至於變為城民眼中一個溺愛女兒的笨爹爹。


    她與雲霞同樣好奇極了妹妹帶迴來的男人真是神獸嗎?當時雲遙信誓旦旦要帶神獸貔貅歸來,他們沒全力阻止的理由是要讓那個雲遙自己去闖,然後醒悟那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天大難事,她才會死心……而今天,她帶迴一個氣質出塵不俗的爾雅男子,指他是神獸貔貅,可他與眾人想象中的神獸並不相同,至少,他與“獸”,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群聊」 http://bbs.qunliao


    金貔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城主府邸,安坐軟墊椅間,小幾上奉有熱茶一杯,幹乳片一碟。


    “叫他證明他是貔貅呀,不然先把那張桌子變成純金的好了。”變得成功他雲漢雨就信他是神獸。


    雲漢雨小鼻子小眼睛,方才和他爭搶女兒的老鼠冤仍記掛於心。


    金貔瞧也不瞧他,環視雲遙生長之地的興趣,比和雲漢雨鬥氣來得更大。


    “爹,你剛沒看見金貔的原形嗎?好大一隻耶。”雲遙知道金貔不吃幹乳片,徑自取來,大快朵頤往嘴裏塞。唔唔唔,又濃又香,這幾天全以酸果子果腹,現在薄薄幾塊雪白幹乳片,猶如炮鳳烹龍的稀世珍寶。


    “說不定是戲法。”雲漢雨有聽見城民們交頭接耳,說得煞有其事,隻是眼不見不為憑……他才哼完,教他咬牙切齒的俊秀美男哪裏還在?被壓垮的軟墊椅上,坐臥著無比龐大的金毛獸,似虎似豹,身形卻大上太多。


    這下子,雲漢雨別說是話吐不出來,連手裏那杯茶都沒能握牢,哐啷墜地,碎得亂七八糟。


    雲家其他女眷同樣花容失色,往雲漢雨身後躲,隻有雲遙,依然悠悠哉哉吃她的幹乳片,順便端起那杯奉給客人的熱茶喝。


    金貔朝雲漢雨臉上噴氣,兩管強風刮得比暴風雪更激烈,露出唇的白牙,媲美象牙,不同之處在於象牙兩根彎彎多可愛,他的牙,上下各一排,每顆又直又尖,要咬掉城裏的梁柱恐怕跟咬斷一條瓜一樣容易!


    “爹,你別怕,金貔不吃金銀財寶以外的東西,他不會吃你的。”雲遙趁間隙還跑進廚房端迴一大盤烤羊肉啃。


    “他他他他他……”雲漢雨結巴,完全沒被雲遙那席話給安撫放鬆,貔貅不吃人,不代表貔貅不咬人,咬斷腦袋再呸掉也不算“吃”呀!


    “金貔——”雲遙用她油膩膩的手,搖搖金貔。


    金貔看她一眼,讀出她眼裏那抹“請別嚇破我爹爹的膽,好嗎?”的水燦央求,啐地撇頭,同時恢複人形,長指一揮,碎裂四散的軟墊椅騰空重組,啪啪幾聲便迴複它解體前的原樣,他優雅地坐下,仿佛方才任何事都沒發生過。


    雲夫人驚魂未定,輕撫胸口順氣,她應該是家中除了老僧坐定的雲遙之外,第二個從啞然中迴神的人。


    “真無法相信遙兒竟將神獸大人給請迴荒城……我們太失禮了,請神獸大人見諒。”她福身,朝金貔行禮,雲霓、雲霞也隨之屈膝。


    金貔瞄其一眼,眸光轉迴雲遙身上,道:“你要我做些什麽?快說。”他絲毫沒有多留的欲望,這座城沒有財味,對貔貅而言,便是荒地。


    “我想,集合所有城民來看你,讓大家知道神獸貔貅來了,貔貅願意來,對大家就是一大鼓舞。”雲遙偏頭想想,問他:“我們荒城真的沒有半絲寶氣嗎?”


    “沒有。”金貔一點都不懂婉轉。


    “……你的法術不能幫忙嗎?”


    “不能。”貔貅咬財,而非生財,她找錯神獸了。


    “我們不要發大財,隻希望辛勤工作的收獲能讓大家衣食無缺,這樣……也沒法子嗎?”雲遙無辜再問。


    “離開這裏,往南遷一百裏。”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便是遷城。那兒土沃草豐,四季分明,不像荒城終年下雪,更蘊藏大量銀礦,吻合她的要求。


    “一百裏……”雲霓取出羊皮地形圖,裏頭粗繪荒城周遭數個鄰城鄉鎮,金貔所指之處,以紅墨標記。“那裏有個陳家村。”


    好山好地好風水,自有人煙聚集,他們荒城再遷去,免不了遭人驅趕而引發爭鬥。


    “你們人類不是隻在意自身利益,別人住得好,便想去奪來,幾千年來,戰爭、侵略,不全是如此?那處有人,以武力爭搶過來就好。”金貔並不好戰,僅是陳述他所知道的“人類”。


    “金貔,我們不會做這種事,荒城內戰過,刀棍互傷的混戰,我們見多了,也怕了,我們不想侵略別人,更不想從別人身上搶奪東西,那是土匪的行徑。”雲遙朝金貔正色道,她臉上的堅決,同時出現在雲家其餘人身上。


    “也就是說,你不希望離開這座沒有一絲寶氣的城,又想要得到財富?”金貔的眼神像是在質疑: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的蠢心願。


    “嗯。”雲遙頷首。


    他突然覺得,他小看了當時與她訂下的交易。


    她要的東西,對貔貅而言,並非唾手可得。


    一個沒有財脈的荒地,要讓它致富……


    **


    金貔此生頭一迴睡在人類的炕上,炕由泥磚砌成,鋪有被子,燒柴煮飯的熱煙導入炕洞,煨地炕榻暖唿唿,他平躺其上,不知是睡慣自個兒的貔貅窩,抑或臂膀裏空蕩蕩少掉某人的體溫和唿吸相伴,一雙金眸瞪大大,很難合上入眠。


    他輾轉反側,反側輾轉,這樣睡不對,那樣睡也不對,終於忍無可忍,從炕上起身,拉開房門,踏著夜色而去,靈鼻嗅著已然熟悉的芬芳氣味,毫不費力地找到雲遙的閨房。


    門上木閂,不敵金貔長指在門外一挑,滑動鬆開,兩扇紙糊門扉恭迎神獸大人入內。


    伏臥炕邊的耗呆立刻醒來,犬目晶亮,朝登堂入室的男人低吠,然而犬的本能又知道,那男人,招惹不得,他的氣勢完全壓製住它,它一邊由喉間滾出悶悶沉吼,一邊又不自覺地搖動狗尾討好求和。


    金貔瞪它一眼,它嗚嗚兩聲窩囊細嗚,躲到桌下去顫抖,完全置炕上主人安危於不顧。


    雲遙真能睡,閨房都任人大舉入侵,還沒清醒,一副就算沒他賠睡,她照常能擁抱好夢酣眠……這一點,金貔相當不滿,原來為此失眠的人,隻有他,他不悅地硬擠上炕,將她連人帶被緊箍在懷裏。


    雲遙總算是察覺不對勁,惺忪睜眼,對上金貔逼近麵前的不滿俊顏,她險些尖叫,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吵醒就睡在對門的大姐與二姐。


    她小聲問:“你、你怎麽在我房裏?”她娘明明命人為貴客安排最大最好的客房,要讓金貔住得舒適,他為何大炕不睡,跑到她的小房小炕上擠?


    “我要睡這裏。”金貔不答,卻道出另一個教她哭笑不得的命令。


    “被人發現不好啦……”孤男寡女的……雖然這對孤男寡女已經把能做的、不能做的,統統做光光,可讓雙親撞見,她的狗腿被打斷是小事,他這隻神獸八成半夜就給轟出荒城去。


    “有什麽不好?我要這樣睡。”金貔不懂她的顧忌,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喜歡抱她睡,誰都阻礙不了他。


    雲遙隻能笑歎,坐直身,要跨過他下炕,他一把抓著她不放,她給他一抹無辜的微笑。“我去閂門。”才不會突然闖進了誰,驚爆兩人不可告人的關係。


    “我來。”金貔沒讓她裸足沾地,動動小術法,門扉掩上,木閂穩穩固定,但下一刻,木閂又扯動,門打開,桌下耗呆被騰空拎出去,關門,落閂。


    “外頭很冷,耗呆在這兒睡又不礙著你。”雲遙失笑,看他一臉孩子氣,與一直雪犬爭寵的模樣。


    “我討厭身邊出現閑雜玩意兒。”


    “我也是閑雜玩意兒。”雲遙笑著提醒。她不想承認,有他躺在身邊,比自己抱著被子還要更暖更舒服。


    可愛的閑雜玩意兒,他想。


    他窩在她肩上,尋找習慣的姿勢躺,找到了,滿足長歎。


    那聲輕歎,換來雲遙的誤解,以為他仍是煩惱著那時在大廳之事。


    “金貔……你不要苦惱了。”他懷裏的她,幽幽語調中帶著笑意,突地如此對他說:“我沒有要你幫荒城帶來源源不絕的財富,你不用擔心,你隻需要這幾天留在荒城,就當逛逛人間市集,瞧瞧好玩,讓城民看見神獸來到這塊土地上,那就夠了。我們人類很堅強,看見希望便能振作起來,你願意在荒城走動停留,比你賞我們大筆金銀珠寶更加受用。”


    雲遙看出他那時一閃而過的苦思,他眸裏那抹“這種破城,要招富貴多困難呐”的暗忖,或許其他人沒有察覺,她卻瞧得清清楚楚。


    那時一個很離譜的無理要求,等於是要他無中生有,硬擠出財氣給他們。他要他們遷城,他們不肯,隻想守著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在這兒延續血脈,好比守著一池死水,又希望水裏有滿滿魚兒一樣。


    “我可以替你們咬來一筆不小的財富,填滿你的房間,這樣足夠嗎?”他這隻貔貅未受人類香煙供養,不曾為誰勞碌奔波,但他願意為她咬財。


    “不要這樣做。”雲遙立即拒絕,小臉肅然。“來得太容易的財富,會讓人們產生依賴,隻想等著你賜財,這對城民不是好事,我寧願大家自食其力,努力與收獲能成正比,這樣就夠了。”


    若財富來得付費吹灰之力,誰還要辛辛苦苦地工作,誰不想悠悠哉哉地坐在家中,吃好穿好睡好?然而坐吃山空,一旦財富揮霍殆盡,勤奮的心早已衰竭死去,不再習慣憑借自身勞力、智慧賺取錢財,麵對由富而貧的巨變,人們的意誌很容易盡數崩解。


    “頭一次聽到有人將財寶往外推,你們人類真難以捉摸。”金貔又用她覺得可愛的迷惑眼神在覷她。


    “誰不愛錢?如果我是小富婆的話,我也會樂歪歪呀……是私心吧,你去咬財,代表你得替我們做好多好多本來不該由你去做的事兒,我知道你不是一直勤勞的貔貅,你寧可在窩裏睡上幾天幾夜,既然深諳你這性子,我又怎舍得逼你去做那些辛苦事……”雲遙喃喃說著,被他吵醒的倦意重新包圍她,他暖唿唿的,叫她忍不住閉上眸,放任自己浸淫在他氣息之間。他身上的光輝,為微暗房內帶來了光,像極空中高懸的明月,而可惜荒城很少有機會看見澄澈夜景及月娘,特別是迄今仍緩緩飄著雪……


    她偎近金貔溫暖胸膛,小手疊在他腰際,貼合他。


    “真希望明兒個雪能停,也許就可以帶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話沒說完,她已經睡去。


    房裏那扇圓形小窗,可以看見外頭綿綿不絕落下的雪花,綴滿夜幕。


    金貔看著,雪,一片一片飛灑。


    他做了他能為荒城做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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