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一聲聽起來又氣又急的低吼自身後傳來。


    被一股大力扯住袖擺的程澤野腳下步子微頓,迴頭看向身後一臉不解連聲追問的槐安王花渡。


    見一向喜怒形於色的小王爺果然已是滿臉怒容橫眉倒豎,麵上神色未變,心下卻著實有些無奈的程澤野眉心微蹙薄唇翕動剛欲說些什麽,就被走在前頭幾步的白雪峰一臉不耐的迴首皺眉打斷道:


    “嘖,不過是那些個無知愚民聚眾鬧事罷了,我這個被人抬棺擺在門前的慈善堂少東家都不急,你一個別人家的書童急什麽?”


    “說到底,此事又與你有何幹係?”


    “再者,沒瞧見你家公子與本少爺接下來有正事要做嗎?”


    “你一個書童撲上來拉拉扯扯大吼大叫成何體統?沒人教過你做事的規矩嗎?”


    “難不成你家少爺要去何處還要事先與你這小書童商量一番方能成行?”


    “真是的,像什麽話!定是澤野平日太過縱容你等了,不然哪裏似這般不懂規矩?”


    心下大搖其頭的白雪峰擰眉嗬斥了幾句,見那唇紅齒白修眉俊目、怎麽瞧都長得宛若小嬌娘的秀麗書童猶自一臉憤憤不平的還欲張口再反駁什麽,對此類孌童男寵之流一向耐心不多的他索性一揮袖直接打斷道:


    “罷了,休要再多言 ,擾了本少爺與澤野兄相約吃酒的雅興,你這小書童要拿什麽賠?”


    而被白雪峰冷臉嗬斥了一番的“小書童”花渡則是根本不欲搭理這位架子頗大的少東家,也盡量無視對方那肆無忌憚、堪稱大不敬的眼神,隻將目光投向程澤野,急迫又不解的張口又喚了一聲:


    “先生!”


    喂,先生,究竟怎麽迴事啊?


    這與計劃不符啊!先前分明不是這樣說的……


    眼下是與這滿腦子充斥著酒色的浪蕩公子結伴逛青樓喝花酒的時候嗎?


    在花渡聽來,對坐的這二人這好半晌盡說了一堆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廢話,與正事半點兒不沾邊兒!


    此來的目的還不曾達成呢,這就要相邀同行去倚紅偎翠流連美人鄉了?!


    先生原來也是這般不靠譜的嗎?


    一提那聲名在外、據說美人成群的瓊香居,轉頭就將正事都拋諸腦後隻記得美人了?!


    真是豈有此理!


    未免太不像話!


    原本好好的,怎麽先生一踏入這慈善堂,見了這姓白的,就仿佛一眨眼變了個人似的?


    行事言談間瞧著好生叫人捉摸不透,變得都完全不像自己打小認識的那個先生了!簡直好似被哪路孤魂野鬼奪舍了一般!


    姑且不論其他,就說那畫像!分明那般視若珍寶,愛不釋手,旁人別說碰一下了,就連多看一眼先生都不肯!非得要小心妥帖的收藏起來才能安心。


    結果現在呢?


    方才路過那慈善堂門前之時,眼見著那群吵鬧不休不知所謂的刁民輪流爭搶著上去肆意踩踏那畫像,先生卻也仿佛視而不見似的徑直走過去了,當真是叫一直緊隨其後的花渡百思不解。


    心下疑慮重重百般糾結氣怒的花渡嘴裏喚著先生,然見程澤野依舊沒什麽反應,一向脾性火爆直來直去不屑遮遮掩掩的花渡委實忍無可忍,那隻緊緊扯著程澤野袖子的手沒忍住又是一個用力!


    隻聽“刺啦”一聲,有些刺耳又突兀的布帛撕裂聲在幾人耳邊響起,同時亦打破了一室茶香飄渺的悠然靜謐……


    與此同時


    慈善堂門前


    一外表瞧上去再普通不過的馬車內傳出一嘶啞又低沉的少年聲音——


    “如何?可打聽清楚了?外麵究竟發生了何事?”


    “因何這般吵鬧?”


    “迴稟少爺,都打聽清楚了,是有人在抬棺鬧事,好像是這慈善堂免費發放出去的藥吃死了人,那些領了藥包的病人家眷都抬著棺材堵著藥堂的大門不讓人進出呢。”


    “哦?竟有此事?”


    “嗬……”


    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過後,緊接著又傳出了幾聲嘶啞又殘破的低咳聲:


    “咳,咳咳……”


    少年的聲音聽起來頗為虛弱無力,中氣不足,仿佛久病未愈之人強打著精神在與人勉強應付。


    “少爺?少爺您怎麽樣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被馬車內傳來的一聲又一聲沉悶又劇烈的低咳弄的麵色倉惶又驚又怕的灰衣仆從咬咬牙大著膽子湊上前靠近馬車,了。


    然而想了想猶豫半晌,那仆從還是沒敢伸手去撩起那似有千斤重的馬車簾子,隻是垂頭壓低聲音小心翼翼的問詢道:


    “少爺,不若還是由小人駕車去西街的濟民堂吧,少爺平日的藥也是一直在那裏”


    那灰衣仆從還未及說完接下來的話,就被馬車內傳出的聽起來有些氣息不穩的少年聲音直接打斷:


    “不,你想法子莫要引起這些鬧事者的注意,也莫要攪和到裏麵去,然後盡快進到那慈善堂裏。”


    “進去後莫要與那些夥計糾纏多話,速去請程郎中,就說征西將軍有請,搬出父親的名頭,想必那程郎中該不會不識抬舉。”


    那仆從聽到這裏心下默默點頭讚同,暗道確實,一提及將軍的威名,誰敢不從呢?


    “切記,此事十萬火急,攸關生死,耽誤不得。”


    “是少爺,小人這就去。”


    “等等,先迴來。”


    “少爺?”


    “不知少爺還有何吩咐?”


    似是沉吟了片刻,頗為安靜的馬車內又傳出了少年雖然病弱依舊清冷的聲音:


    “待你見了那程郎中,就說征西將軍的夫人有要事相商,請他務必過府一見。”


    “記得將此物交予那程郎中。”


    隨著少年話音方落,一隻過分蒼白又略顯瘦削的手緩緩穿過馬車簾,準確的伸至車外候著的那仆從麵前。


    目不轉睛的盯著眼前這蒼白修長的手指,不知因何有些愣神的仆從看著那骨節分明、精致漂亮、一看便知其主人乃養尊處優的手指在自己眼前緩緩攤開……


    下一刻,他隻覺眼前一閃,似有一簇奪目的亮光直射而來,他不由微微眯起雙目,待看清此刻靜靜躺臥於少年掌心之物之時,那仆從不禁麵色頓變眸光微閃,一時間卻也顧不得其他,連忙伸手接過那在他看來頗為燙手之物。


    又聽,一直隱於車簾之後不見其人隻聞其聲的那少年頗為冷淡的吩咐道:


    “去吧。”


    “……是,少爺。


    並無其他選擇餘地的那仆從隻能垂頭,低眉順目的恭聲應道。


    卻在如此應答之後不由心下存疑。


    直接說將軍夫人有請?


    這般說的話……沒什麽問題嗎?能請來那程郎中嗎?


    不是說夫人如今身染了惡疾嗎?


    如此,請那郎中必定是來過府為夫人診治的,少爺為何說是夫人有要事相商故而相請?


    還有,夫人的玉簪,就這般交予那程郎中……


    這……這該怎麽說?


    怕是多有不妥吧……


    要知道,以將軍對夫人那般不同尋常的珍視程度,若以夫人的名義直接約見外男,還交予其隨身飾物,這……無論怎麽想都不大合適,為何少爺卻……


    唉,這將軍府內果真同樣是非多啊,竟無一處與世無爭的清靜之地可供片刻容身……


    那仆從心下默默嘀咕感歎著,又忍不住低頭看向自己緩緩攤開的手心……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集中在那看起來頗為光華璀璨的剔透玉簪上,凝目注視片刻後又收迴目光抬起頭,重新將掌心緩緩收緊,腳下的步子倒是絲毫不曾遲滯,直接走向那喧嘩聲一片的人群。


    隻見那一身灰衣,其貌不揚,瞧上去頗為不起眼的仆從輔一混入人群中身形當即被淹沒,一時間難尋其蹤影……


    吵吵嚷嚷、混亂一團的人群中,無人注意到那抹混入其間的灰色身影在左右幾個靈活而迅速的閃躲過後,腳下步子同樣又是幾下靈巧而敏捷的輕點,其身形一閃,身影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人群中……


    同一時間


    慈善堂二樓雅室內


    “噗……”


    一室令人著實有些尷尬又微妙的沉寂之中,一聲聽起來似乎是憋不住的噴笑聲突兀的響起。


    緊接著,便是一連串頗顯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聲——


    “哈哈哈,賢弟,不是為兄說你,瞧瞧你這衣裳……哈哈哈……”


    笑的前仰後合旁若無人瞧著極為誇張的白雪峰伸手指著程澤野那截被扯的參差不齊殘破不堪的袖擺,好似看到了什麽極其好笑的事情,也不管他此番拿手指著人家鼻子大笑不止的表現會否過於失禮。


    隻見其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截被扯壞了的袖子,自顧自笑的幾乎直不起腰。


    “喂,澤野,難得瞧見你這副模樣,哈哈,抱歉,賢弟見諒,為兄也不想笑,但見你這般,真的忍不住……哈哈哈哈……”


    被當麵大聲“嘲笑”了的程澤野:……


    正在暗自懷疑自己莫不是天生神力的始作俑者花渡:……


    如若不然,若非自己其實是天生神力,不過是條件反射的伸手拉了那麽一下,隻稍微用了些許力氣,說實話還不到自己平日力氣的一成,先生的衣裳怎麽可能刺啦一聲變成這般破破爛爛不成樣子?


    花渡此刻內心的疑惑白雪峰自是不得而知,他隻是不由地又將視線集中在那截堪稱破爛的袖子上。


    很顯然,姑且不論其他,就光聽那撕裂音,也不難判斷出那衣衫的質地可著實稱不上多好。


    說實話,就是這一點令白雪峰尤為不解。


    畢竟,眼前這位再怎麽說也是那位程相之子,堂堂世家子弟,權臣之後,怎麽就穿的如此寒酸呢?


    這一身半舊青衫,一眼瞧過去簡直與街頭平民無異。


    又有誰能認出眼前這位便是那如今權傾朝野的相爺程琰唯一的嫡子呢?


    就這副窮酸庶民的打扮,怕是即使擦肩而過了也不識吧……


    果然,即使消失了幾年,這程熙還是一如既往的令人看不透啊。


    心下如此想著的白雪峰終於逐漸止住了大笑,將視線自那截被扯掉一塊的袖子上移開,轉而看向眼前仿佛無事發生般神色如常的青衫男子。


    就這樣眯眼繼續欣賞了一會兒眼前男子雖則“衣衫不整”,卻也瞧不出多少狼狽之態的模樣,白雪峰突然歎息一聲,抬手利落的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抬腳大步流星的走近程澤野身前,一抬手就將那件看起來頗為華麗的錦袍披在了男子此刻瞧著略顯單薄瘦削的肩頭,順勢將手臂搭在了對方的肩頭,側頭勾唇朗笑道:


    “好了,為兄可不能任由賢弟這般模樣出去給人圍觀,本公子的外袍就先借汝,熏香是重了些,賢弟可莫要嫌棄才是。”


    “唉,澤野,為兄知汝素來不喜衣物上沾著熏香,但不管怎樣,總好過汝現下身上穿著的這件破衣吧。”


    白雪峰一手搭著這般念叨著,語氣頗為熟稔親近,好似二人當真是久別重逢的故友。


    被眼前這一副突然展開的兄友弟恭畫麵弄的猝不及防迷惑不已的花渡不忍直視般自勾肩搭背交頭接耳的二人身上短暫移開視線,轉而低頭看著自己掌心裏那塊被攥的皺巴巴的破布,再抬頭瞄一眼某位先生高深莫測不辨喜怒的側臉,嘴唇動了動正欲說些什麽,忽聞房門外傳來一道似是特意壓低的男子聲音——


    “不知程郎中可在?”


    “叨擾幾位了,小人乃征西將軍府家奴,奉夫人之命特來請慈善堂的程郎中,吾家夫人有請,有要事相商,勞駕程郎中隨小的走一趟。”


    雅室內的幾人聞聲,反應各異。


    被直言相邀的“程郎中”本人還未做什麽表示,倒是白雪峰突然低笑了一聲,依舊搭在程澤野肩頭的手臂抬起輕拍了一下其肩膀,轉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俊美側顏,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慨歎道:


    “嗬,程郎中還是這般受歡迎呢,不過盞茶的功夫便又有人求上門了,連你我兄弟二人敘舊都有人打擾呢,唉。”


    “既如此,那吾與那將軍夫人,汝欲赴誰之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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