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弟。”


    祁雲在車上被顛簸醒了,抬眼便看向身後的四皇子。


    一想到方才發生之事,麵上不禁一紅,連忙不好意思的退下身來。


    “……抱歉,四皇弟,酒醉……做了許多錯事,還請都忘了吧。”


    四皇子虛著眼看過去,神情略有悲憤道:“皇兄叫我忘了?皇兄心中若是沒有我,又怎會與我做那種事來?”


    “對不起,皇兄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祁雲垂下頭去,不敢再看祁赭。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可他卻為了一己私欲,借著對方的歉意,肆無忌憚,任意妄為。


    “皇兄……”


    四皇子自嘲般的笑了笑,眼神依舊沒有放過祁雲。


    “我本以為我們二人是兩情相悅,可到頭來……卻隻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


    聞言,祁雲眼眶漸漸有些濕,但仍舊氣勢不輸對著四皇子喊道:“祁赭,你不也是醉後失態嗎?這件事你難道一點責任都沒有嗎?你心裏裝的明明是皇位,何必假惺惺說是我?”


    四皇子眼圈紅著,笑道:“好,皇兄所言正合我意!”


    ————————————


    馬車急停,祁雲和四皇子立即下了車,趕往皇上寢宮。


    寢宮內燈火通明,滿殿妃嬪已被遣走,隻餘下趙公公寸步不離的守在帳邊。


    見著兩位殿下急急走來,反倒平和的行起禮:“三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皇上正等著。”


    祁雲和祁赭正當奇怪,卻見趙公公又掀開帳簾來,明黃寢衣的人正微弱的倚著靠枕,費力的抬眼向兩人看去。


    皇上伸出枯黃的手,意思叫他們過來。


    兩人走上前去,一齊跪在榻邊。


    “父皇……”


    “父皇。”


    祁雲看著這樣一位老人,蠟黃枯瘦,很難想象這就是他稱之為父皇的人。


    榻上人緩緩道:“……雲兒,赭兒,事到如今,你們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嗎?”


    祁雲搖了搖頭,隻道:“兒臣並未。”


    祁赭卻道:“兒臣已得到了。”


    祁雲不解的看去,卻隻是看著對方剛直不阿的背脊。


    “雲兒,你覺得你想要的是什麽?”皇上又看向祁赭,道:“赭兒,你又覺得你得到了什麽?”


    祁赭抬起頭毅然迴道:“兒臣已經得到心愛之人的一部分了,哪怕……得不到心。這便是兒臣長久以來所尋的答案。”


    祁雲道:“殺害母後之人仍未找到,兒臣……愧對母後。”


    “原來如此。”


    榻上人繼續道:“雲兒,朕知道你一直都在懷疑,懷疑你的母後是朕派人殺害的。那也難怪,朕在你眼中,定不是一個好父皇。而在朕心裏,朕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父皇。朕一直錯著,錯到滿盤皆輸。雲兒,你可要聽朕講個故事?”


    祁雲愣了愣,親母之事果真另有隱情?


    “……你一出生便被朕封為太子,當時錦蕭便立即開了戰,鍾家便漸漸受重用。之後三年無一日安生,水患瘟疫不絕。可又有傳聞蕭國國師給你下了蠱,說你是不祥之兆。許多文臣上書朕,說你生來便會衰退國運,但淑德說:諸多過失怎能降罪於一孩童之身。”


    皇上歎了口氣,又道:“三年戰後,大錦取得蕭國三座城池,鍾家功勳赫赫,一躍而上,甚至直逼皇權。又有文臣恐嚇說,將來大錦定是鍾家的大錦。朕一怒之下將鍾將軍派發邊疆,給許多鍾家武將安上莫須有的罪名,皆以極刑發之。以避風口,朕不得不遠離淑德和你。這也是為什麽朕……總是不甚關照於你。”


    祁雲點了點頭,仔細聽著。


    “鍾家勢衰,卻還有人擔心你成人之後,將鍾家重構輝煌。朕派尚書令與鍾家談議,九族與你必要任選其一。可……淑德不忍,寧願飲下鍾家所出的毒酒,保你與鍾家……一生無恙。朕也因此,埋怨過你……淑德與我說,永遠不要告訴你這個答案。但是……朕已經不忍心看著你再……一直找下去了。”


    所有的字詞交織,組成一幅無論怎樣,也無法辨識的光景。


    祁雲的心間猛地一顫,眼神像是一下子斷了線的木偶。


    他微張著口,眼睛慢慢披上一層鏡花水霧,什麽也說不出來。


    原來自己找尋了這麽多年的兇手,到頭來竟是……自己。


    是自己讓親母不得不舍命,不得不就此堙沒。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


    祁赭看著祁雲癡愣的模樣,不忍的喊了聲:“皇兄……”


    祁雲眼中的淚奪眶而出,他顫抖的伸出手,突然用力一揮扇在自己臉上。


    “啪!”


    也不管扇的多疼多痛,他知道遠不比自己此時心痛。


    “啪!啪……”


    不停的,像是謝罪一般的懲罰自己。


    祁赭看不下去了,連忙抓住祁雲的右手,不讓他再繼續扇下去。


    祁雲的右臉已經透出紅腫,嘴角也滲出了殷紅的血跡。


    眼淚顧自流著,失神落魄。


    可當時又是誰與他說,親母是被人所害呢?


    是誰?


    皇上突然道:“……好了,雲兒,當初之事再如何……如今也不能挽迴了。朕心知不能過今夜……到現在已是勉強。儲君之選,朕已決意是你。赭兒,你便去……辰國作質子。”


    祁赭並不驚訝,好像是未卜先知一般,道:“是,兒臣遵旨。”


    祁雲不語,皇上以為他默認了。便也不再多言,輕輕的側過頭,長長的舒了口氣,隨即又是悄無聲息的閉上了眼。


    趙公公眼裏淚打轉,殿內沉靜了半刻,公公小心翼翼走去探榻上人的脈,已是停的實實的了。


    “兩位殿下……皇上駕崩了。”


    祁雲與祁赭隨即俯身,在榻邊連磕了三個響頭。


    這個看似與他無關的人走了,臨走前還要裝可憐一般告訴他真相。


    這便是親父嗎?


    祁雲抬起頭來,衝著榻上隻道:“恕兒臣不能從命。”


    趙公公與祁赭聽著也是一驚,公公擦著淚,急急問住:“殿下,您這是為何?”


    祁赭也問道:“皇兄?”


    祁雲繼續麵不改色道:“兒臣無能,不配治理大錦。大錦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天子。一個愛戴天下,威震四方的天子。”


    他轉過頭,眼神毅毅,對著祁赭道:“四皇弟天資聰穎,才學過人,仁德兼備,大錦……正該交到你手上。”


    次日,皇宮裏白綾滿掛,盡是妃嬪奴才嗚唿哀哉。


    先皇入陵之日,雨落瀟瀟,眾人跟隨。


    祁赭抬眼問著身邊祁雲,“皇兄,你為何讓位於我?”


    祁雲麵露無顏,道:“祁赭,做個交易吧。我給你想要的,你幫我除去我想殺的人,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祁赭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隻是沉默的看著祁雲,就像在看一個他素未謀麵的生人。


    ——————————————


    空蕩蕩的宮殿之中,一位婢女孤零零的跪在地上,顧自抱著一件月白色的衣衫,她麵上留有已幹的淚痕,出口的聲音甚至無比微弱哽咽。


    “……錄小千金……若你不是皇宮公主,我也非花坊女子,是否我們就不會像這樣……陰陽兩隔了?”


    窗外慘白的月光悄然而落,輕柔的打在蘇燼雅哭紅幹澀的雙眼上。


    “……阿錄,除了我,沒有人在意你的生死……連掛白喪也都是借的先皇駕崩。我如今心裏總是難受的緊,但卻怎麽也哭不出來了。我總覺得你還沒走,就在我身邊,隻是我看不見你的身影。


    ……原來失去心愛之人,是這般不可言說的痛楚。阿錄……我想再見你一次……讓我再見你一次吧?讓我再看你笑一次,讓我再抱你一次,讓我最後再牽一次你的手……可好?”


    蘇燼雅從懷中上拿出一條月白綾羅,踩著一旁備好的高凳,毫不猶豫的甩在房梁之上。


    她把下巴輕輕擱置在綾羅上,就像第一次撫摸祁錄那樣不舍的輕。


    她望著窗外圓月,飽滿而溫柔,左眼無聲的落了一滴淚,張著嘴,輕聲念著:“……阿錄,我想和你……來世再續前緣……”


    ——————————————


    先皇去世,錦國不可一日無君。百官推舉的四皇子登上了皇位,幸而天下萬安。


    祁雲自從父皇駕崩那日起,就一直窩在寢宮裏,誰也不見。


    所有人都問他怎麽了,他卻隻字不提。


    喬申洛擔憂的走到他的寢宮,看著他日日淚流滿麵,心裏也是焦灼萬分。


    衛千川撐著小臉,也焦急的喊著:“親父……”


    “雲雲殿下?”


    菁兒守在榻邊,端來一碗粥,也是紋絲未動。


    祁雲把身子藏進被褥裏,自己以外的人與事半分不沾。


    連祁陌什麽時候不見了,他也不知道。但總歸是個大人,想來還在宮裏,也不會跑丟。


    喬申洛還是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脈象,原本隻以為是身體瘦弱的老毛病了,但他擔憂的神情卻突然大驚失色。


    他瞪著眼,驚奇的喊著:“雲雲殿下,你……你怎麽又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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