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澈換好衣服吹幹頭發,因為忽然想起了許多往事稍微走了一下神,走出房門來到客廳,卻看見客廳裏空無一人,矮幾上放了杯還冒著白煙的咖啡。


    他把咖啡拿起來啜了一口,連一秒鍾都沒有猶豫,立刻走進彌漫著尚未散盡熱氣的浴室裏,嫌惡地將嘴裏那口廉價的、沒有資格稱為咖啡的東西吐在洗手槽裏,衝掉。


    即溶包……


    他皺了皺眉,不可思議地盯著馬克杯中的褐色液體,真不敢相信梁綻晴會端出杯三合一即溶咖啡給他,她隻不過是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腦子就壞掉、品味就變差了嗎?他為方才滑過舌尖的低俗味覺感到不可置信。


    不過,浴室裏怎麽沒看到剛才還在這兒玩水兼洗澡的梁綻晴與她女兒的身影?


    她們人呢?


    “叔叔,你為什麽把那個吐掉?那是什麽?”不知道突然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女孩,用稚嫩柔軟的童音,在韓澈的腳邊問道。


    他低頭,看見小女孩仰望他的臉龐天真無邪,眼神燦亮得不可思議……是梁綻晴的女兒。


    “那是咖啡。”他蹲下身體,與小女孩平視,她的臉頰粉嫩,紅撲撲地就像顆小蘋果,看起來十分討人喜歡。


    “那叔叔為什麽要把咖啡吐掉?”小女孩又問。


    “因為不好喝。”


    “噢,不好喝啊……”小女孩突然低下頭,仿佛正在認真地思考什麽,隨即高興地道:“那叔叔要吃很好吃的魚嗎?瑪麻跟謙謙要去洗院子前,有吃很好吃很好吃的魚喔!”


    韓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柔聲問道:“謙謙喜歡吃魚?”


    “最喜歡了!瑪麻煮的魚好好吃!”小女孩開心地迴話,隨即又像想起了什麽似地咚咚咚跑去廚房。“瑪麻,還有那個很好吃的魚嗎?可以給叔叔吃嗎?”


    聞言,在廚房裏切水果的梁綻晴大驚失色,連忙抹了抹手跑到客廳。她不知道韓澈已經換好衣服,更沒想到剛才明明還在玩玩具的謙謙已經去纏他了。


    韓澈對吃食有多挑剔,她比誰都明白,怎麽她隻是想先切個水果給女兒吃,事情就發展成要把殘羹剩肴給如王子般的韓澈吃的這種景況呢?


    她來到韓澈身邊,眸中的慌亂眼色隻出現了一秒。


    “我隻有一般的家常菜,而且還是我們中午吃剩的,微波過後味道會更差,不合你胃口的。”梁綻晴說得十分鎮定,保持冷靜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戲,別擔心,韓澈一定會拒絕的。


    “無妨。”韓澈聳了聳肩。


    梁綻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居然說無妨……她太驚嚇,這種心情就像要拿出菜脯幹招待吃慣高級料理的日本天皇一樣,她忍不住露出一絲懊惱神色。


    韓澈將她臉上細微的表情看進眼裏,不禁暗自好笑,他認識的梁綻晴總是不疾不徐的,很顯然她對自己的廚藝沒有像對自己煮的咖啡一樣有信心。


    “噢……好吧!”梁綻晴聽起來有點不情願,她為什麽得因為女兒隨口的一句話弄食物給舊情人吃呢?


    舊情人?她為這個跳出來的字眼震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看了韓澈英挺的五官一眼……或許這名詞還太抬舉自己了,韓激應該從沒把她界定在情人範圍裏,即使他們上過床,而且這段關係還維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也一樣。


    韓澈對她無心,她並不是今天才知道,就像他明明是個聰明人,但他現在站在她的女兒眼前,卻連試圖打探小女孩的年紀都不想。


    他不會想到謙謙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他總是無情地撇開每一個與她有交集的可能,對她漫不經心,甚至於她後來的婚禮對他而言都是全然的無動於衷。


    她根本不用擔心韓澈跟謙謙獨處,因為他永遠不會知道謙謙是他的小孩,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更何況,謙謙長得是跟她如此地相似,隻除了那微微揚起的眼角有可能會稍微透露出一點秘密,但謙謙的五官還是大抵就像是照著她的樣板刻的。


    念及至此,梁綻晴突然覺得很氣惱,不是對韓澈,而是對巧遇的他居然尚有一絲什麽期盼的自己。她何必在意他?甚至擔心他吃不慣家常菜?


    “你先陪我女兒,我很快就好。”梁綻晴氣悶地轉進廚房,臨走前又轉頭過來交代小女孩。“謙謙,我去幫叔叔熱菜,你先陪叔叔喔!”


    “好!”小女孩興高采烈,拉了韓澈的手就走,儼然一副小主人的架勢。“叔叔我們來堆積木,我會蓋很高的房子喔!”


    小女孩完全不怕生,笑得既單純又美好,韓澈十分、十分地喜歡她。


    嚴格來說,應該說是他非常地喜愛孩子,他有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他國中時,妹妹才三歲,他還記得妹妹搖搖晃晃跟自己討抱的可愛模樣有多麽讓人喜歡。


    方才,若不是小女孩燦亮的笑容與邀請,他相信自己絕不會走進梁綻晴的屋子,更不會在這裏待那麽久,甚至現在還要留下來叨擾一頓飯。


    “叔叔蓋的房子好高喔!會倒嗎?”謙謙一臉敬佩地看著韓澈用積木三兩下堆疊起來的高樓。


    “當然不會。”韓澈笑道。“謙謙蓋得也很高,會倒嗎?”他伸出食指做出要推倒小女孩堆的城堡的樣子。


    “不行!”謙謙大笑,張開雙臀想環住自己的城堡,一個衝力讓她往前倒去,整個人撲倒在自己堆的城堡落下的積木堆裏。


    韓澈想抓住她時已經來不及了,小女孩整個人很滑稽的撲在一堆泡棉積木上。


    她抬頭,哈哈笑,好開心地說道:“我把城堡壓扁了!我是巨人謙謙!”


    韓澈因著她開懷的笑容一起朗聲笑了。


    梁綻晴從廚房走出來,看見的就是這幅光景。


    心頭忍不住一緊……韓澈總是這樣,他隻有在麵對小動物或是小孩時才能如此真心不設防,迴想起她初次窺見他的溫柔時,也是因為瑪露……停!她不要再想到過去的任何事情了!她在腦中喝止自己。


    “可以吃飯了。”梁綻晴走到韓澈身邊,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地指了指飯廳。


    她不看他,正如同韓澈也不時迴避她的眼光一樣。


    “叔叔吃完飯再來陪我玩,謙謙在這裏等叔叔。”謙謙朝韓澈說完,咚咚咚又跑去房間拿了幾本故事書出來放在梁綻晴手上。


    “瑪麻先念故事給我聽,我要一邊吃水果一邊聽。”


    對喔,她張羅了韓澈的吃食之後就忘了原本要端出來給謙謙吃的水果了……梁綻晴猛然被提醒,又走迴廚房拿。


    為什麽韓澈來了,她就又開始感覺自己像女仆了呢?過了這麽多年,她的氣勢一樣沒長進。


    “謙謙好乖,謙謙叫什麽名字?”韓澈又蹲下來,忍不住問起這麽討他歡心的小女孩。


    梁綻晴從廚房端著水果盤走出來,剛好聽見韓澈的問句,手指頭不禁顫了顫,差點拿不住盤子,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麽,女兒稚嫩的童音就先迴話了。


    “我叫馥謙,瑪麻都叫我謙謙。”


    傅謙?好中性的名字,韓澈心想。


    當然了,小女孩的父親叫傅紀宸,謙謙當然姓傅……他在期待什麽?他居然有那麽一瞬間是如此希望謙謙是梁綻晴與他的小孩,韓澈心頭一凜,將這個可怕的念頭揮去,他不該這麽齷齪。


    梁綻晴已經結婚了,這裏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的家,謙謙再可愛,也是她與別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心裏鄭重提醒自己。


    而聽見小女孩迴答的梁綻晴將水果盤放到客廳的茶幾上,很明顯地鬆了口氣。


    韓澈隻顧著和小女孩說話,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那叔叔呢?叔叔叫什麽名字?”謙謙忽然想起,眨著大眼睛問道。


    “我叫韓澈。”唯恐小女孩沒聽清楚似地,韓澈又強調了一次。“韓澈。”


    “韓澈?韓澈?”小女孩看起來很疑惑,又喃喃念了韓澈的名字好幾次,然後抬頭朝他笑道:“跟把拔——”


    “跟把拔一樣會蓋很高的房子,你記對了,你好棒!”梁綻晴接口,打斷了小女孩,順勢稱讚了她幾句,一把抱起她坐在沙發上。


    韓澈微微眯起眼,望著梁綻晴的眼色裏充滿審視。為什麽一個看起來約莫三、四歲的孩子,竟會知道他跟父親一樣是建築師?


    梁綻晴對他這種審慎打量、左右思忖的神色太熟悉了。


    她朝他嫣然一笑,解答他疑問的語氣平靜地聽不出一絲波瀾。


    “紀宸常常在家裏聊起建築師朋友的事,我們前陣子還帶謙謙一起去參觀過郊區那座陶瓷博物館……謙謙好棒對不對?知道叔叔跟把拔一樣會蓋好高的房子。”


    梁綻晴低頭吻了小女孩臉頰一口,用叉子叉起一片蘋果喂進謙謙嘴裏,又抬頭向韓澈說道:“好了,你快去吃飯吧,等等飯菜又涼了。”


    韓澈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麽,轉身往飯廳走。


    隻有梁綻晴知道自己拿著叉子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她是那麽的期望他發現,卻又害怕他知道……


    “瑪麻先念這本。”謙謙對於母親複雜的心思當然渾然無所覺,她挑了一本故事書放在梁綻晴膝上,嘴裏還咬著蘋果,說起話來唏哩唿嚕的。


    “好。”梁綻晴攤開故事書,翻到第一頁,瑪露也不知道何時跳出來,蹭過來梁綻晴腳邊。


    韓澈用完餐之後迴到客廳,看見的便是一個小女孩窩在媽媽懷中聽故事聽到睡著,白足黑貓也蹭在女主人腳邊睡覺的光景。


    好久沒看見瑪露了,它還是一樣喜歡先觀察一陣再跳出來……韓澈不禁失笑,他又從瑪露那裏過關,變成一個沒有威脅性的人了嗎?


    韓澈想走近,去摸一摸瑪露的黑毛是不是像他記憶中的一樣柔順,已經舉起的腳步卻在看見梁綻晴臉上的表情時停住。


    陽光從梁綻晴身後的那道窗灑入,她安坐在一個金黃色的靜謐氛圍裏,身旁的空氣仿佛都停止流動,她看著孩子沉靜睡顏的表情充滿純粹的愛戀。


    有一股麻麻澀澀的感受從韓澈心裏流淌而過。


    他訝異自己竟然記得她如此膠著繾綣的目光,她眸底的燦亮星芒,總是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風景。


    曾經,這麽深刻且溫柔的目光,是她凝視著他的眼光,而如今,她的眼裏隻有她的孩子,再沒有映著他的倒影。


    原來,他跟梁綻晴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如此遙遠……


    梁綻晴察覺到韓澈投射而來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困窘不安,她朝他扯唇笑了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站起來將謙謙抱進臥房裏,開了冷氣將女兒安置在床上睡,蓋上被子。


    一股動力驅策韓澈跟在她後頭,斜倚在臥室門框看著她一連串的動作,心頭的感受很複雜,說不上自己此時真正的情緒究竟是什麽?


    是感歎時光飛逝,曾擁在懷中的小女人已經儼然成為一個母親?是慶幸梁綻晴母女倆似乎過得十分幸福,不需要他掛心?還是……也有那麽一丁點嫉妒傅紀宸,嫉妒他不管在外工作得多倦多累,迴到家時都能看見他的妻、他的女兒,編織而成的一幅如此美好的風景?


    曾幾何時,他居然也開始想望起這份屬於平凡家庭的溫暖?


    韓澈不禁又在心裏嘲諷起今天反常的自己,然後,他看見梁綻晴拿了個大袋子走進浴室裏,將他剛才換下來的衣物放進去,遞到他眼前。


    韓澈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接過梁綻晴遞來的提袋……的確,她現在已經不適合再為別的男人洗衣服了。


    韓澈心頭一緊,突然湧上了一股難言的酸澀,他看了看腕表,忽略心中那份突如其來的難受,迴身向外走,隻想盡快離開這裏。


    “我要走了,得迴去開會。”他的語氣清淡得不見情緒。


    “嗯。”梁綻晴輕應了聲,送韓澈走到門口。


    要離開之前,韓澈突然轉身對她說道:“恭喜。”


    “恭喜什麽?”梁綻晴愣了愣。


    “紀宸得了獎。”韓澈望著她的眼神深邃幽遠。


    “嗯,他很努力。”梁綻晴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並不那麽心虛,坦白說,她並不知道傅紀宸最近在做些什麽。


    “等他手上這件案子忙完,再迴台灣要好幾個月後了吧?”


    韓澈彎身穿好鞋子之後問道。


    “嗯。”


    “再見。”


    “慢走。”


    梁綻晴看著大門在她眼前合上,聽見韓澈打開車門,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沒有了謙謙,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竟是如此客套疏離……梁綻晴再次覺得心被挖空了一塊,上次有這種感受,是什麽時候呢?


    她陷入片刻失神。


    而後她像個機械人一樣,麵無表情地走進屋子裏,將放在衣櫃最底層的,韓澈第一次到她租的小套房時換下來、她一直找理由沒有還他的衣服拿出來,放在眼前。


    剛才忘記一起還給他了……


    她看著韓澈的衣服,一時之間有太多迴憶跳上心頭。


    謙謙、傅謙、馥謙……其實,謙謙的名字叫做梁馥謙。


    她隻是需要一個婚禮、一個結婚登記,來告訴辛苦扶養她長大、觀念守舊的養父母,她並沒有敗壞他們的門風,她並不是未婚生子。


    於是她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就找上一直苦苦追求她的同事傅紀宸幫忙,一起扮演她稱職且完美的丈夫,一起告訴她的養父母,他們即將結婚,而現在小孩能夠從母姓,她的丈夫很樂意她這麽做。


    梁綻晴的養父母對於這件事情當然欣然接受。


    其實……梁綻晴知道,傅紀宸對她,是真的有情的。


    他說他從大學時代起就看著她,於是他拿到建築師執照之後,就跟她進了同一間公司,正如同她當年盲目地追隨著韓澈的腳步一樣。


    他們並不是潦潦草草地假結婚就算,他是真的帶她去見了父母,為她風光辦了場婚禮,就連她現在住的房子,都是傅紀宸給的。


    他隻淡淡地跟她說,他一直纏綿病榻的父親時日無多,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見他結婚,他們兩人正好都需要一場婚禮,而他很樂意當她的丈夫。


    但其實梁綻晴知道……傅紀宸隻是想守著一個在她身旁、等待她愛上他的機會,就像她當初死心眼想守著韓澈的原因一樣。


    他是這麽的傻……直到他遇上了能出國發展的契機,她才終於說服了他放下她,瞞著她的養父母,先到戶政事務所去,簡單地辦了離婚手續。


    當然,為了避免她的養父母起疑,她的身份證遲遲沒有去換證,就一直讓傅紀宸的名字掛在她的配偶欄上。


    他們兩人仍然偶有聯絡,隻是近年來,傅紀宸在國外的事務太過繁重,幾乎不曾迴過台灣……而謙謙,在她滿周歲之前,雖然還有見過這個“爸爸”幾次,之後便隨著與傅紀宸的分隔兩地,再也沒有與他見過麵了。


    謙謙不記得傅紀宸,“父親”對她而言,隻是一個陌生的、一知半解的名詞。


    明明,這幾年來忙著女兒與家務,早就沒有多餘的心思緬懷過去曾經曆過些什麽,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愛韓澈,心頭縱使有些遺憾與惆悵,但應該也是無恨無愛、無悲無喜……可是為什麽當他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心就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呢?


    迴憶太沉重,梁綻晴將自己的臉徹徹底底地埋進韓澈的衣服裏……她想哭,卻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上次,有這種心被掏空的感受,是什麽時候呢?


    其實,梁綻晴清清楚楚地記得,是當她在驗孕棒上看到那代表懷孕的兩條線的時候……


    ***


    “瑪麻,我不想去上學。”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慵懶地揉著眼睛,明明還沒醒,卻已經開始向母親抗議。


    梁綻晴一邊幫謙謙換衣服,一邊柔聲問道。“不想去上學呀?為什麽呢?學校不是有很多老師跟小朋友可以陪你玩嗎?”


    謙謙今年已經三足歲,她最近開始讓她去幼稚園試讀小班。


    其實她也隱約覺得現在讓謙謙去上學還太早了,但這卻是她情非得已之下,不得不作的決定。


    她本來都是接一些翻譯社的稿子迴家,利用謙謙晚上睡覺的時間工作,但是隨著謙謙長大,睡眠時間越來越短,晚上要趁女兒睡覺時才能爬起來工作的勞累,讓她的身體越來越吃不消了。


    像她現在,不,是從昨晚,就又開始覺得自己頭重腳輕、喉嚨開始發癢咳嗽,還有點鼻水……這已經是她這個月以來,數不清自己是第幾次掛病號了。


    梁綻晴算過,她現在讓謙謙去上學的話,白天那段時間多接稿的稿酬,除了應付謙謙幼稚園的學費之外,再應付她們兩人的生活開銷,會比現在的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


    身為一個沒有後援、有著經濟壓力的單親媽媽,她隻能勉為其難的選擇其中一個最好的方法。


    “我想在家裏跟瑪麻一起。”謙謙蹭進母親懷裏,濃濃的撒嬌口吻已經開始有點哽咽。


    “瑪麻要在家裏工作賺錢呀,才能買你喜歡吃的東西給你吃呀!咳!乖,謙謙趕快把衣服穿好,等你下課,瑪麻就去學校接你。”


    梁綻晴清了清喉嚨,點了點小女孩因為想哭而紅通通的鼻子。


    糟了,她的聲音已經開始沙啞,或許還有點發燒,希望不要傳染給謙謙才好,梁綻晴想。


    “那瑪麻陪我去學校……”小女孩猶自在不情願地賴皮。


    “那這樣好了,這個瑪麻做的、你好喜歡的小熊讓你帶去學校,你看到小熊就像看到瑪麻在旁邊陪你一樣好不好?咳咳!”


    梁綻晴一邊咳嗽,一邊從抽屜裏拿出個手縫的,隻比她的掌心稍微大一點的布製小熊,放進謙謙手裏。


    這個小熊她好喜歡的,背後還有拉鏈可以放點小東西,謙謙向她討了幾次她都沒有給,希望現在這個關鍵時刻,布製小熊能發揮它的最大效用,讓小女孩順利去上學。


    謙謙眨著靈活大眼,緊緊地盯著掌中小熊瞧,像是在仔細思考這樁交易劃不劃算一樣。


    她挑眉的樣子和韓澈如出一轍,梁綻晴望著女兒認真思忖的表情,心頭一緊,又心疼又好笑。


    終於,小女孩作了一個重大決定,以一個再認真嚴肅不過的口吻說道:“好,小熊代替瑪麻陪謙謙去學校上課,但是把拔的那個圓圈圈也要一起!放在小熊裏麵!”謙謙又鄭重補充了一句。


    把拔的圓圈圈?梁綻晴聞言一愣,一時之間沒搞懂女兒在說什麽。


    “就是那個啊,上次我們去看把拔蓋的那個好漂亮的房子的時侯買的啊,那個亮晶晶的圓圈圈啊!”小女孩很貼心地解釋給媽媽聽。


    “噢噢,我知道了。”梁綻晴起身,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個鑰匙圈,在謙謙眼前晃了晃,問道:“是這個嗎?”


    “對!就是這個!把拔的房子也要一起!”謙謙接過鑰匙圈,拉開布製小熊背後的拉鏈,小心翼翼且珍愛無比地將圓形的鑰匙圈放進去。


    梁綻晴看著女兒的雀躍,心頭免不了飄過一絲惆悵。


    上次,她臨時起意,帶謙謙去韓澈蓋好的那間……她幫他畫圖,後來得了首獎的陶瓷博物館玩了一趟,臨走時買了這個上麵有博物館外觀圖樣的鑰匙圈給謙謙,跟她說這是把拔蓋的房子。


    謙謙高興得不得了,她覺得自己的把拔好棒.蓋的房子好高又好漂亮,甚至連當晚作夢都在笑。


    以往,謙謙每迴問起她:“把拔呢?”


    梁綻晴總是迴答她:“把拔在很遠的地方蓋房子,謙謙的把拔很棒,會蓋很高很高的房子。”


    這是一個當謙謙偶爾需要跟她一起迴養父母家,麵對外公外婆時,絕不會出錯的官方迴答。


    而謙謙現在才三歲,什麽事情都還正在懵懵懂懂,對把拔的定義也是一知半解,她能繼續這樣瞞騙女兒到何時呢?


    有一天,謙謙也許會被同學笑說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還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說:“我的把撥在很遠的地方蓋房子,我的把拔很棒,會蓋很高很高的房子”嗎?


    每每想到這些謙謙成長過程中或許會麵對到的困難,梁綻晴就會很懷疑這個獨立扶養女兒,當單親媽媽的決定究竟是不是對的……她覺得自己的頭好像愈來愈重了……


    “瑪麻。”謙謙突然搖了搖梁綻晴的手,喚她。


    “嗯?什麽事?”梁綻晴又開始一陣劇烈咳嗽。


    “韓澈叔叔是把拔嗎?”


    “謙謙為什麽這麽問?”一陣寒意突然從梁綻晴的頭頂透到腳底。


    “因為瑪麻說把拔的名字叫做韓澈呀,跟叔叔一樣耶!而且你說叔叔也會蓋很高的房子。”謙謙迴答得很天真。


    “不是,韓澈叔叔不是把拔,他們隻是名字一樣,就像我們上次去公園玩,也有別的小朋友跟你一樣叫謙謙呀!”梁綻晴唇邊浮起一朵笑,吻了吻女兒的額頭,說得既溫柔且堅定。


    她開始後悔自己曾經告訴過謙謙父親姓名的這件事了。


    “噢……”小女孩怪異地盯著媽媽好一會兒,而後迴答得有點失望。


    “謙謙,這件事情,是秘密喔!如果下次再看到韓澈叔叔,你不能跟他說,他的名字跟把拔一樣喔!”梁綻晴看著女兒失望的神情,開口補充道。


    “為什麽?”不懂。


    “因為韓澈叔叔不喜歡有人跟他叫一樣的名字,他如果知道了,會很難過的,所以我們不要讓他難過,知道嗎?”


    “噢,好,我知道了,謙謙不說,噓,是秘密。”謙謙一口答應,笑得好可愛。她不要韓澈叔叔難過,韓澈叔叔會堆好高的城堡,好棒的。


    “好了,走吧,謙謙,我們去刷牙洗臉,要準備出發嘍!咳!”梁綻晴選擇飛快地結束這個話題。反正,那天會遇上韓澈也隻是偶然間的萍水相逢,他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


    絕對不會再有這麽湊巧的事……不會有的。


    她笑自己的多慮。


    直到送完謙謙去學校,在自家門口發現韓澈的身影前,梁綻晴都還是這麽想的。


    她又咳了幾聲,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站在她家門口前的人是韓澈嗎?還是因為感冒出現的幻覺?她的頭的確是愈來愈重,眼前的景色也越來越模糊了沒錯……


    於是她又朝著那道高大偉岸、英姿煥發的身影走近了幾步。


    韓澈直到此時才發現梁綻晴的接近,他來到她身前,問道:


    “謙謙呢?”


    “謙謙?謙謙去上學了,我剛從幼稚園迴來。”對,韓澈會出現當然是隻有可能來找謙謙的,難道還會是來找她的嗎?梁綻晴為自己方才跳上的荒謬念頭失笑。


    “上學?”韓澈冷淡挑眉,顯然對她那麽早將孩子送去學校的決定感到十分不以為然。


    謙謙才幾歲?三歲?四歲?他對小孩的年紀沒有太多概念,他隻覺得孩子應該在母親身旁多待幾年,不該像他自己的童年一樣過得那麽孤獨且寂寞。


    梁綻晴沒有發現他語氣中的輕視,她現在隻覺得自己十分的不舒服,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你來這裏……有事嗎?咳——”梁綻晴問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狂咳。


    鬣韓澈因她的咳嗽略微擰了擰眉,將一個提袋擱在她手裏。


    “這是什麽?”梁綻晴納悶地瞪著韓澈交給她的東西。


    “我怕謙謙在等我的糖果。”韓澈說話的聲音平滑如絲,聽起來毫無表情。


    他要巡視的工地就在附近,他並不是特意為了她們母女繞過來,他並不需要感到心虛,但他現在卻忍不住暗自打量起梁綻晴的神色。


    她剛才那幾聲咳嗽聽起來有很濃重的痰音,臉色甚至還泛著一股不正常的豔紅……她生病了嗎?發燒了?


    糖果?糖果?噢噢,梁綻晴終於想起,那天在院子裏時,謙謙說要韓澈把自己頭發吹幹,才能去上班賺錢買糖果給她吃的對話。


    韓澈果然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即使對象是孩子,即使他有點被趕鴨子上架的意味,也一樣無法撼動他想遵守承諾的決心。


    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他的承諾,她又開始自嘲起自己冒出來的念頭了。


    “噢噢,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會告訴謙謙。”梁綻晴這時才向韓澈淺淺地扯出一抹禮貌的微笑。


    “抱歉,我有點不舒服,我先進去了,再見。”梁綻晴向韓澈簡短道別,才拿出鑰匙開門,一陣突然而來的無力感讓她掌中鑰匙掉落在地。她眼角餘光看見韓澈往這裏走過來了幾步,正要彎身幫她撿鑰匙——


    “不用不用,我自己——”她急忙也跟著蹲下來,一陣天旋地轉,連腳步都站不穩,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攫住她。


    “你是怎麽迴事?”他語氣裏透著擔心。


    梁綻晴看著眼前韓澈的視線十分模糊,她真的病得很厲害,否則,為什麽她會覺得一向優雅從容的王子此時為了她這個生病的女仆顯得慌張呢?


    她覺得這個念頭好傻,笑了笑,正想開口說些什麽,韓澈的大掌就撫上她額頭。


    這麽燙……真的病了……韓澈撿起地上的鑰匙,幫她開門。


    “謝謝,我自己進去就好……啊?澈?”梁綻晴忽然被淩空抱起,慌張地攀住他的脖子之後,不禁脫口喚出他的名字。


    韓澈沒有理她,完全沒有考慮到此舉是否得宜,隻是逕自推開了大門,往屋內走。


    “澈,放我下來,我真的可以自己進去。”她虛弱且沒說服力地在韓澈耳邊一再重申。


    可惡,他身上居然還是這個她熟悉的古龍水味……她將自己靠在他肩頭,無法阻止這曾深深迷戀過的香氣蠱惑她心神。


    梁綻晴感覺到韓澈用一個十分輕柔的動作將她放到臥室大床上。


    “睡一下,別動。”韓澈簡單一句話製止了她想下床的動作,而後從床畔離開。


    梁綻晴聽見韓澈打電話吩咐人找了醫生來。


    她想拒絕他,可是頭好痛、聲音好啞,她明明有發出聲音跟他說不用,可是韓澈好像沒聽見,他隻是從浴室裏擰了條毛巾出來,放在她的額頭上。


    好涼……梁綻晴覺得自己的眼皮好重……


    韓澈的電話一直進來,她無意識地聽著他好聽的、交代公事的嗓音在房內迴蕩,她居然在此時想起他以前在她耳畔的每一句輕喃。


    好累……她真的好累了……頭好痛……就睡一下吧,一下就好……


    梁綻晴軟軟地垂下長睫,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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