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府後不久,郭文龍在外等候,江振自己提著燈籠緩步走進芳芷閣。


    往常芳芷閣內會有一個神誌不清的女子在等待他,無論他是為什麽而來,是懷疑那女子也好,是想來看看那女子也好,總之那女子一定在芳芷閣內。


    可今夜,那姑娘住在別處。


    清晨,是他牽著那女子走出芳芷閣,也是他將那女子牽上馬車,那會兒他何曾想到過宴席結束後,他無法帶那女子原路返迴。


    瘋公主不在,沈紅渠的住處也要很快收拾出來,如兒等六個丫鬟被馬副管家暫時派去別處當差,芳芷閣的大門向外敞開,月夜下的芳芷閣院子空蕩蕩的,多少有些不適應。


    江振記憶中,芳芷閣隨處都是李嬅的身影。


    屋簷下的石階上、花壇邊、桂樹下、秋千上、房頂上、地上,她或是與婢女玩翻花繩,或是在婢女的房中玩雙陸,或是拿著毛筆在地上、梁柱上亂塗亂畫、或是追螞蟻。


    對了,她興致勃勃與婢女一起種向日葵,自將葵花籽種下去,她每日都期待著第二日醒來能看見滿院子的向日葵。


    她還喜歡他來陪她蕩秋千,她坐在秋千上,他在身後推她,她的笑聲雖帶著傻氣,卻不失天真浪漫。


    她呀,與尋常的貴族婦人很不相同,但她是他的妻,這是大晟上上下下都該知曉之事。


    她六月十四成為他的妻子,到此時將近三月,他自以為自己一向是很縱容她的。


    她嫌首飾重,除那根玉蘭木簪,她幾乎不戴什麽首飾,連今日赴宴都是丫鬟們哄了好一陣,她才願意加幾根發簪。


    她嫌盤發不舒服,總是梳著與出嫁前一樣的發髻,他曾數次嚐試讓婢女們為她盤發,她很快便將之扯散,後來他就放棄了,隨她吧。


    她喜歡吃,他便時不時帶些好吃的來給她,她最愛糖葫蘆,她將甜蜜的糖漿吃到嘴裏,她的笑容也甜的。


    她的甜,讓他覺得:她一輩子是瘋子也很好,至少她能經常對他笑,隻對他這一個男人笑。


    桂樹下的秋千以花藤做點綴,這是他為她花的心思,她不在芳芷閣,他不自覺坐在秋千上,坐了許久許久。


    直到一隻膽大的飛蚊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他才拍死那飛蚊,朝李嬅的臥房走去。


    丫鬟們將李嬅臥房收拾得齊整利落,用燈籠隨意一照,不會看見任何一個淩亂的角落。


    江振點亮圓桌上的油燈,他仿佛又看見了某個夜晚,她說要吃夜宵,他陪在她身邊的情形。


    那一夜,他心裏沒有諸多雜念,他不需要為了納沈紅渠為妾的事發愁。


    那一夜,是她頭一次主動挽留他,他坐在床邊陪她說話,她躺在床上,咿咿呀呀說些孩子氣的話,他陪著陪著,擋不住睡意,就趴在她床沿睡去。


    那一夜之後,便傳出他與她圓房的謠言。


    他從未想過否認。


    畢竟他們本就是夫妻,同寢同眠,並無不妥。


    離圓桌不遠之處,一麵是銅鏡,一麵是貴妃榻。


    他還記得那一日為城郊妖石之事,他氣衝衝來到芳芷閣,當他看見她躺在這貴妃榻上小憩,他的心動搖了。


    她從不需濃妝豔抹,便已是容色傾城。


    許久許久以前,她高高在上,他隻能在人群中遙遙望著她,好在如今,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與當初嘲笑他的人說:晟京第一美人,隻屬於他江振。


    銅鏡內,此時映照出的唯一一張人臉便是他的臉,他自認自己可算得是位英姿颯爽的美男子。


    父母若生得好,孩子多半也生得好。沈紅蕖已懷了他的骨肉,將來,李嬅若也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便好了。


    來日方長,事情既已鬧開,他先納沈紅渠為妾,等一切安定下來,他就去清寧長公主府將李嬅接迴身邊。


    “夫人,你住在姑姑家,你過得可會開心?”


    江振坐在床沿,摩挲李嬅的被衾,又撫摸李嬅睡過的軟枕,忽地,他感到枕頭背麵有什麽發硬的東西。


    江振將軟枕翻了個麵,從枕頭內拿出一本書冊。


    江振丟開枕頭,拿著那書冊起身。


    這書冊中,是《左傳》摘選?


    夫人,你不是神誌不清嗎?你還會看書?


    郭文龍在芳芷閣門口等著,見主子提著燈籠走出來,他湊上前,看清主子的陰沉臉色。


    這種陰沉不同於走進去時的發愁,而是,生氣?


    郭文龍接過主子手裏的燈籠,“將軍,這是怎麽了?”


    “我先迴書房,你不必跟著我,你去告訴兩位管家,連夜給我搜查芳芷閣,不許放過任何一處,隻要查出可疑的,立即來報!”


    “屬下得令。”


    郭文龍不明白前些日子看著對瘋公主情真意切的將軍,為何突然又開始懷疑瘋公主,但他從將軍的表情看出搜查芳芷閣刻不容緩,他行個軍禮,跑步前去尋兩位管家。


    ……


    清寧長公主府


    淺黛跪了一個時辰後,李嬅便讓淺黛到嬤嬤安排的下人房裏去睡,甘棠則陪在李嬅身邊,睡在側間的填漆小床上。


    睡到夜中,重重錦帳後,李嬅倏然直身坐起來。


    “甘棠!甘棠!”


    甘棠抱著被子睡意正濃,隱約聽見公主的聲音,她起身點了油燈,牢騷滿腹地朝公主走去。


    “殿下有何吩咐?”


    “甘棠,將行李取來。”李嬅掀開半邊床帳,心急如火。


    半夜瞧什麽行李?行李中有什麽值得你半夜來瞧。


    “好嘞。”甘棠的起床氣隻限於腹誹,行動上卻不敢有半分遲疑。


    甘棠取來行李,李嬅已自己將半邊床帳掛在鉤子上,李嬅坐在床沿,親自解開行李,“可打開過?”


    李嬅在世人眼中是個瘋子,像她這般的瘋子免不得一日弄髒幾迴衣裳,因此赴宴時便要準備兩身幹淨衣裳。白日,甘棠挎著李嬅的包袱到清寧長公主府,旁人並不會多想。


    甘棠搖搖頭,“不曾,清寧殿下府裏什麽都給殿下準備好了。”


    “還好,這身衣裳藏好了。”


    看見包袱內除兩條幹淨襦裙外還有一身夜行衣、一個小藥瓶,李嬅懸著的心才算放下。


    得知公主叫自己起夜的原因,甘棠從裏到外都不再有牢騷。


    也怪不得殿下緊張。這身衣裳若落在江振身邊,那就是個大麻煩。


    還有那莫名其妙出現的藥瓶、那自己與淺黛平日根本不知藏在何處的藥瓶,若是被懷疑公主的人找到,隻怕就解釋不清楚了。


    “我的書呢?”未放鬆多久,李嬅凝眉問甘棠。


    甘棠打一個激靈,五指掩在唇邊,滿目惶恐,“殿下,不好,書還在芳芷閣。還有,那幅畫。那畫長,帶出來也太過顯眼。”


    “罷了,明日你找機會問問姑姑,就說我有些東西落在芳芷閣。書不怕,書能打蚊子,也能被瘋子當成修仙秘籍。倒是我那畫,你與姑姑說公主瘋了也喜歡看那畫,想看時看不見要著急,姑姑會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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