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張旗鼓迎到酒樓門口,本是羅笙刻意為之,他的目的,便是要酒樓中的大多數酒客都知曉當朝二皇子光臨傳家酒樓。


    羅笙如何思慮,是羅笙的事,李鵬可不會讀心之術,在李鵬看來,羅掌櫃對他如此熱情,是阿諛奉承。


    李鵬是嫡長皇子,大大小小的人物對他阿諛逢迎也實屬合情合理,他一向見怪不怪。故此,羅掌櫃為他準備盛大排場,他沒覺著應當多想,羅掌櫃“好言相勸”,他更不會過多懷疑。


    不單如此,羅掌櫃口中的“三人成虎”,令李鵬不得不認真迴顧他今日的舉動。


    他的母親是皇後,他是整個大晟最尊貴的皇子,他要處死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並非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但,自京郊挖出那大逆不道的石頭後,總有些堵不住的流言蜚語遊走於晟京大街小巷。晟京尚且如此,晟京之外的三百六十州,還不知如何議論朝廷、議論皇族。


    隨高祖夫婦打天下的老世家大半向著高祖皇後,高祖的龍子不多不少隻有三人,父子四人還是輪番做皇帝。


    已故的太宗與文宗都是高祖皇後的血脈,偏生唯有排名第三的父皇是庶子。


    文宗的遺詔是傳位於他的父皇,也就是以前的雍王,為此事,三年前那些老世家多有不服的。


    因此,父皇自承繼大統後便被迫以仁君形象示人,今年這般情形,便是父皇心裏再不滿百姓受那石頭影響而嚼舌頭,也隻是命金吾衛偶爾加以壓製,絕對不可能做到真的不許百姓說話。


    再說到今日這事,若這胡姬死得悄無聲息也就罷了,偏偏正如羅掌櫃所說,胡姬死了,無數雙眼睛都要盯到他這二皇子身上。


    到時,他為“帝不修德”這四字添了鐵證,豈不是與父皇做對,豈不是白白給老五讓路。


    “皇子殿下,小人這裏新買了個姑娘,為表歉意,便請姑娘為殿下彈上一曲吧。”


    勸慰李鵬幾句後,羅笙便請李鵬千萬在包廂內等候,聲稱他會賠一件大禮給李鵬。李鵬心煩意亂,想著就這般走了也是不痛快,便應了下來,坐在包廂中獨自反思。


    羅笙並不敢令皇子等候過久,未幾,他就帶著一位以潔白麵紗遮麵的妙齡女子,重新迴到包廂。


    李鵬從頭到腳打量著羅笙帶來的女子,見那女子穿一條淺青色羅裙,打扮得十分素淨,他觀那女子的眉眼,倒是有些熟悉,像是在何處見過。


    “胡姬打翻本皇子的酒,你便賠個漢女侍酒?”


    李鵬坐在早已打整過的幹淨食案後,右手拇指轉著玉扳指玩,問羅笙道。


    “皇子殿下以為,這姑娘姿色如何?”羅笙躬身一禮,笑問。


    “蒙著麵紗,羅掌櫃還問得出這話。”


    李鵬斜瞟羅笙一眼後,他的視線又落迴那蒙麵女子身上,“這對柳葉眉,是誰替你畫的?”


    蒙麵女子明白食案後的男人是在問她話,但她沒有立刻迴話。


    那男人,是個糟蹋了一身錦衣華服的衣冠禽獸。


    那男人,將近四十的年紀,看似高人一等,實則中年發福,油膩猥瑣。


    自得知姐姐慘死的消息,她沒有一刻不盼著那男人下地獄!


    “柳兒,柳兒!”


    “柳兒姑娘頭一迴見著殿下這般尊貴的人物,嚇著了。”


    羅笙開口提醒,將唐柳拉迴神來,她欠身一禮,“皇子殿下,小女子的眉,天生就是如此。”


    有一刹那,李鵬覺著那個叫柳兒的姑娘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過,有羅掌櫃的解釋,他也就不介意了。


    他笑道:“天生柳葉眉,看來是個美人了。”


    李鵬朝唐柳招招手,“坐到本皇子身邊來。”


    羅笙事先答應過唐柳不必陪酒,李鵬要她過去,她是不願的,她轉頭看羅笙。


    羅笙朝她微笑,其後又轉頭對李鵬笑道:“殿下,我家柳兒與那些胡姬不同,她善彈箏,且隻撫給有緣人聽。”


    羅笙如此說,李鵬放下手,“好,柳兒姑娘,本皇子可是你的有緣人?”


    唐柳頷首致意,“小女子撫上一曲,若殿下能聽懂,殿下便是小女子的有緣人。”


    羅笙道:“正是,所謂有緣人,必是要能聽懂柳兒的琴聲。”


    “好!昔日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今夜,本皇子也願一試。”


    唐柳與羅笙一唱一和,李鵬越發來了興致,羅笙很是滿意。


    不多時,夥計將羅笙為唐柳準備的古箏放置在東側珠簾後的琴桌上,唐柳玲瓏爾雅地撩開珠簾走進去,轉迴身朝李鵬點頭一禮,隨後輕巧落座,整理了衣袖,手指落在琴弦上。


    彈撥幾聲,調過音準,唐柳道:“小女子彈一首曲子,不說曲名,看殿下能否聽懂。”


    李鵬興致未減,爽快道:“好。”


    唐柳的雙手撫動琴弦,引子和緩而出,如朦朧晨霧,如清冷朝雲,如探幽境,如獨撐孤舟。


    樂曲流暢過渡到正段,琴聲漸漸變得活潑自由,流水叮咚,山花爛漫,似是青春少女結伴遊樂。


    首段與第二段銜接處,琴聲漸慢,婉轉之音增多,似是少女情竇初開,有羞澀,有思念,亦有期許。


    從第二段後段到與第三段間的間奏,演奏者的雙手變得忙碌,勾抹撮挑交替,描繪大戶人家張燈結彩、丫鬟小廝來迴奔走的的備婚場麵。


    “殿下,此生,屬下可還能再聽一迴你的琴聲?”


    唐柳彈琴時,羅笙也陪著李鵬坐在食案旁,琴聲漸入佳境,李鵬早已站起身來走過去,他與唐柳之間僅僅隔著一道珠簾。


    至於羅笙,他並未起身,聽著唐柳的琴音,他不由自主聯想到另一個女子。


    他家殿下,由名師教習,也彈得一手好琴。


    在他的記憶裏,荷塘中的鄰水小亭、東宮的書房與曦迎殿、太液池的畫舫上、禦花園的芍藥花叢旁、教坊司的滿樹梨花下,晴好的藍天下,安寧的夜空下,都能找到殿下彈琴的身影。


    殿下或是個梳著三丫髻的女娃娃,或是個打扮得靈動俏麗的皇族公主。


    殿下有時氣鼓鼓地彈,因為彈不好被皇祖父打趣,於是她一遍又一遍發誓要比皇祖父彈得好。


    有時高興地彈,因為遇見了什麽值得歡喜的事。


    有時一個人彈,因為讀書寫字倦怠了,想放鬆放鬆。


    有時彈給別人聽,為欣賞的宮廷舞姬伴舞,為心情不好的姐姐開解,為向長輩證明自己學會了一首新曲子。


    有時,她也會自己譜曲,比如,那支在玉蘭樹下彈給秦二公子聽的曲目。


    他早已經習慣了做殿下的護衛,如同影子一般的護衛,在一旁靜靜陪著殿下喜怒哀樂。而且,他寧願做一輩子殿下的影子,哪怕隻是如此,隻要看到殿下安好,就夠了。


    誰又能料到,在三年前的那場變故以後,他連影子也不能做了。


    不能時時陪著殿下,殿下的喜怒哀樂,他無法時時看到,更可怕的是,殿下已然許多年不曾彈琴,不能彈琴,不能隨心所欲翩然起舞,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殿下必然是不快樂的。


    殿下裝瘋賣傻,必然天天都會笑,但他知道,傻笑,並不是殿下真真的笑容。


    樂曲的第三段,彈的是新嫁娘帶著親朋好友的祝福出嫁,節奏明快歡欣、樂音清脆動聽,然而羅笙無法跟著喜悅,相反,節奏越歡快,他就越氣惱。


    樂曲第四段開端,描述新婚夫婦相愛相親,仍是歡愉曲調,第四段中段,描述夫妻感情破裂,節奏急促、樂音激憤,羅笙聽著,腦海中已呈現出駙馬江振在菜市口人頭落地,以及當朝皇帝被囚於水牢的畫麵。


    樂曲尾聲,曲調哀婉,如泣如訴,描述女子不得丈夫寵愛、受盡折辱、含冤而死的淒涼下場,羅笙聽著,想到現實種種,心頭也添了一層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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