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7年12月11日)


    他在媽媽們的身後緩緩地走著。他看到了洛麗塔,她是個引人矚目的存在,一個人就占了幾個人的位置。跟上次一樣,她很專注,根本就不迴頭看,隻是看著她麵前的男孩,在說著什麽。


    所有蹲著的人都在說著什麽,擠不到最前麵的那些女人也在對鐵柵欄那頭喊著什麽。也有一些女人,好象沒有找到她們的孩子,站在那裏張望著,叫喊著。那邊的孩子們,也有不少好象沒有找到他們的媽媽,遠遠地站著張望著。


    我撞到了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其實,也許是她撞到了他,她的眼鏡甚至被撞落了下來。她揀起眼鏡,重新戴起來。然後她說:是你?


    他也說:是你?


    戴著眼鏡的,不用說,當然就是那位女記者了。


    那天在歡樂世界,她的臉在雨蓮的臉後麵出現過之後,她就不見了。讓他幾乎以為是他的幻覺。


    她沒有再跟波曆說話,而是也擠到了前麵去。


    波曆跟在她的後麵,聽到她喊著一個名字,好象是薇薇安。


    那個叫薇薇安的小女孩叫著媽媽。她伸出手去,撫摸著薇薇安的脖子和頭發。


    薇薇安也是側臉對著她。


    女記者把臉的前部向鐵柵欄的空格那裏伸去。於是,那個薇薇安也轉過了臉來。


    在女記者的嘴和小女孩的鼻子觸碰的時候,他的腿發麻了。他就這麽站著,腿就發麻了。他擼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好象也發麻了,或者是模糊了。可是,不是幻覺。他的眼睛並沒有模糊。


    那個叫薇薇安的小女孩,應該說長得挺好挺可愛的。可是,那隻是真相的一半。


    因為,那另一半,剛剛轉過來的另一半,長著的隻有臉。


    也就是說,那另一半的臉非常平坦光滑。沒有眼睛,沒有眉毛,也沒有耳朵。一直到頭發那裏,脖子上方,隻有臉。就象是戴著半個麵具。


    可是那不象是戴著麵具。那就是天然的一張沒有起伏的光滑的臉。


    他忽然明白了,在歡樂世界裏,這位女記者本來想跟他相認的,然後忽然就走開了,消失了。


    然後,他又看見一張這樣光滑的無縫無起伏的臉,長在一個小男孩的腦袋上,也是半邊正常的可愛的臉,半邊不正常的僅僅是臉的臉。


    他又看到了幾張這樣的臉,小男孩,小女孩,都有。


    他忽然又明白了,這些小男孩和小女孩為什麽會側著臉對著他們,或者說對著他們的媽媽。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隻有半邊眼睛、眉毛和耳朵的臉,另外半邊僅僅是臉,這些孩子就不會側著臉對著媽媽們了。


    問題是,他們有對照物。畢竟,這裏大多數孩子的臉是完整的,也就是說兩邊都是有縫有物的,這些半邊臉的孩子們的媽媽們和老師們的臉也是兩邊對稱的。有這樣的對照物,讓他們認識到,他們的臉是有問題的,是不對的。


    他的心抽緊了,就象被細小的繩子拉著抽著。


    這也太可怕了。如果隻是一個兩個孩子長著半邊臉,那還可以理解。可是,這裏半邊長著無物的臉的孩子還真不少。


    他發現他的腿還是可以移動的。他移動到了洛麗塔的身後。洛麗塔撫摸著、在鐵柵欄的空格裏努力地把臉貼近著她的兒子。她的兒子看上去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孩子,臉的兩邊都是正常的。他也會迴答他媽媽的問題,就象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樣跟他的媽媽對著話。


    他繼續走著,他看到一些側著臉的孩子,也看到轉過臉來對著媽媽而露出那沒有眼睛眉毛耳朵的半邊臉的孩子。然後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從激烈跳動到停止跳動,一點過渡都沒有。


    他蹲了下去,蹲在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後。他深深地唿吸著。他的唿吸是真實的,他吸入的氣息是迷人的,是他熟悉的。他甚至想要伸手去撫摸那迷人的肩膀。


    可是他沒有把手伸過去,他隻是說:娜拉?


    他用的是疑問句。帶問號的。


    那年輕女子轉過身來,她用驚恐的眼睛看著他,象看到鬼那樣的表情,那樣的眼神。


    他說:娜拉!你是娜拉!不是他的幻覺。你是娜拉!


    他用的是感歎句,帶感歎號的,肯定的,確定的。他說的是漢語。


    這年輕女子用漢語對他說:波曆。


    她流淚了,她抽泣了。她轉過身來抱住了他。她喊著:波曆!


    他緊緊地抱住她,他用他的手臂和身體和臉來證實她真的是娜拉。


    然而她推開了他,她輕輕地推開了他。她喊著:埃粒米!她把手伸過鐵柵欄,拉住了她麵對著的小女孩的小手。那小女孩正在轉身,似乎有離開的想法。


    她拉著那小手,對他說:這是埃粒米,我的女兒。


    他說:哈羅,埃粒米。


    埃粒米呆呆地看著他。


    他說:埃粒米,他是你媽媽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埃粒米笑了笑,可是不說話。她是抿著嘴笑的。


    娜拉說:埃粒米,這是媽媽最好的朋友。


    埃粒米點點頭。仍然不說話。


    他說:埃粒米,波曆叔叔下迴給你帶巧克力來好不好?


    埃粒米仍然隻是點頭,不過臉上又有了笑容。


    他說:她怎麽了。她不喜歡說話?


    娜拉說:她會說話的,可是她不喜歡開口。


    埃粒米忽然就開口了,她說:我會說話的。我喜歡開口說話的。


    她說的是英語。


    他又呆住了。他說:埃粒米,你笑一下,你說你喜歡開口說話的,你就開口笑一下。


    畢竟是小孩子,表情的過渡不需要時間,甚至不需要理由。埃粒米忽然就笑了。她笑得很燦爛。


    可是他被燦爛呆了。


    他說:她?


    娜拉再次流下了眼淚。


    他說他被“燦爛呆了”。作者承認,亂用詞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個燦爛不是那個一般語言裏的燦爛。


    他清晰地看到,埃粒米張開的嘴裏是白花花的一片。那不是舌苔,而是牙齒。他看得很清楚,埃粒米的嘴裏長滿了細細小小的牙齒,口腔的下麵,上麵,兩邊,甚至舌頭上,都長著全部細細小小局部密密麻麻的牙齒。


    夕陽的光變得柔了,紅了,柔得讓人心顫,紅得象是天空有血在滲出。


    在柔和的紅色的夕陽光裏,鈴聲響起了。


    媽媽們的唿喊著,孩子們向草坪另一端跑去,方向是站在草坪中間的幾位年輕女子。


    他拉住了娜拉的手。娜拉用另一隻手撫摸著他拉她的手的手背。她說:放心吧,這迴我不會跑了。


    在山洞的洞口,他遇到了女記者,他說:他們找個地方坐坐去?


    女記者看看他,看看娜拉,然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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