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7年10月2日)


    可是這位艾瑪直勾勾地看著彼得,她說:你們,你,說,你好像說的是漢語?


    彼得顯然受到了驚嚇。


    艾瑪鎮靜了下來。她說:剛才聽到你們在說漢語,我這才走過來的。沒想到是你,彼得。我們認識了那麽長時間。可是,你竟然是華人?


    彼得說:是啊,我們不僅僅是認識,我們還交往過一段時間,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也是華人?


    波曆說:看來你們是老朋友,不好意思,可是你們居然沒有互相了解過?


    看他們倆還愣在那裏。波曆說:坐下說,坐下說。


    他們三個人都坐下後,波曆說:首先,我祝賀你們重新認識!


    他們倆都笑了起來。彼得抓住了艾瑪拿著酒杯的手。艾瑪也抓住了彼得拿著酒杯的手。


    波曆說:怎麽了?都罰不喝酒?應該幹杯啊,要罰也得罰喝酒才對。


    他們笑著各鬆開了一隻手。他們幹了杯。


    彼得一口喝幹了他杯子裏的啤酒,對波曆說:天啊,你知道嗎?艾瑪是我在這裏交往過的唯一一個女人。可是我竟然沒有問過她是哪裏人。


    艾瑪說:這也是太奇妙了,我們說了很多,交往了有兩年時間吧,可能還不止,可是我們好象約好了似的,都沒有問對方的出處。


    波曆說:今天,請允許我當你們複合的見證人。你們敞開胸懷,重新介紹一下自己吧。


    彼得說:敞開胸懷,好的。


    他真的解開了襯衣上麵的兩個扣子。


    艾瑪也伸手去解她上裝的領子。


    彼得說:別,別,我敞開。你就不用了,你是女。


    可是彼得忽然象被雷擊中了。他話沒有說完,“女人”說了一半,頓住了。


    波曆和艾瑪異口同聲地說:你怎麽啦?


    彼得說:你的胸口,能讓我看看嗎?


    艾瑪臉紅了。


    彼得說:不是,我是說你脖子上掛著的那個東西,那個掛件。


    艾瑪笑了笑,伸手從領子底下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配件,說:你懂翡翠?


    那是一個綠得能滴下水來的晶瑩的掛件,形狀有點奇怪,三角形,但底部不是平的,而是一個圓弧。就好象是從一個圓上麵割了三分之一下來。


    彼得忽然就站了起來,說話語無倫次了,而且他直接改用漢語說:你,我,你能把那三種顏色的美麗的頭發再給我幾根嗎?


    艾瑪也站了起來。她非常激動。她竟然也說漢語了。她說:你是山河?


    彼得說:雨蓮!


    他們倆忽然就抱在了一起。


    波曆說:我去一下衛生間。


    他們倆顯然都沒有聽見。他們完全進入了隻有兩個人的世界。


    溶洞區域裏也有衛生間。可是波曆走到了門廳那裏,他在震得心都能跳出來的低音貝斯裏從人叢裏穿過,經過這裏的大吧台,經過這裏的衛生間,他仍然向前走,一直走進了音樂悠揚的古典廳。


    我應該給他們更多的時間。這是他的想法。


    太不可思議了。他甚至忍不住又想到了“詭異學”。這也是一種詭異。好象一個假人認識了另一個假人,這兩個假人甚至交往過,用人世間的話說當過一段時間的男女朋友。當他們再次相見的時候,發現對方竟然是一個熟人,不是一般的熟人。他們都知道對方的姓名,並不是簡簡單單的見過,而是認識,至少像他跟艾晚亭那樣的認識。


    這樣的事情,也隻能發生在這個地方。這個叫作生命島的地方,在每一個人都有幾條命的地方。


    每一個人都有幾條命?他自己的這個比喻讓他自己嚇了一跳。


    這時候,他從男廁所裏走出來。他自己的這個比喻居然在他的腦子裏炸裂了,幾乎把他整個人炸裂了。


    在爆炸的氣浪裏,他呆呆地看著,他輕輕地說著:拉!


    一個女孩子站在他的麵前,她也呆呆地看著他。


    他從男廁所裏出來,她從女廁所裏出來。


    他們相互呆呆地看著。他說了半句話,其實就是一個音節。那就是“拉”。


    他當時沒有明白他為什麽會脫口說出“拉”這個音節的。


    後來他才想到,那一定是因為前幾天他也隻說了一個音節,那就是“娜”。在從溶洞裏一扇門裏的另一扇門裏的樓梯上的一條橫向通道裏。


    兩個音節加起來,他感覺他的幻覺完整了。


    因為他整個叫出的是“娜拉”。


    他感覺站在他麵前的就是娜拉。盡管他不相信那會是娜拉,那個在半山已經被彈射出去的小姑娘。


    可是他又覺得一定是她,從外形到氣味,都是他熟悉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那種。


    女孩子說:你好!


    他說:你好!


    她說:請讓一讓。


    他退了一步。她走了出去。


    直到下一個女孩子說“請讓一讓”,他發現他還在這個連接男女兩個廁所的玄關裏發呆。


    這迴他沒有讓,他搶在這個女孩子前麵去推門。


    那女孩子說:拉!


    她也說“拉”。他愣了一下。她重複了一遍那句簡單的語言:拉。


    他明白了。她說的不是音節相同的那個“娜拉”的“拉”。她說是的英語的“拉”,發音是“撲”,寫下來是pull。


    他拉開了門,悠揚的音樂聲瞬間淹沒了他。


    舞廳裏滿滿的男女,旋轉的踢腳的前進的後退的。一對一對的。還有舉杯的歡笑的坐著的,基本上成對。


    他沒有再看到那個“娜拉”(他把她放到了引號裏)。他轉了一圈也沒有再看到,他到迪斯科舞廳轉了一圈也沒有再看到。他真心希望她能從引號裏走出來。


    這次不是幻覺,她千真萬確地曾經地站在他的麵前,看著他,用他熟悉的那對美麗的眼睛看著他,還有她說“讓一讓”的聲音和聲調,還有她身上散發出的誘人的氣味,都是他熟悉的。


    可是那不是娜拉。不可能是娜拉。


    難道又是一個“大波”?就象他剛到四區時多次經曆的,一模一樣的第二個人。這個英語詞寫下來叫double。


    隻能是又一個大波。


    不可能是娜拉。因為娜拉已經不在人間了。而他雖然不在那個人世間了,但他還在這裏的人間。


    而且,如果是娜拉,她會那麽冷靜地對他說“請讓一讓”?


    她應該撲到他身上把自己掛在他的脖子上才對。


    這個夜晚,他幾乎一直處於炸裂狀態。相當於精神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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