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7年1月14日)


    這迴好像從一開始就有擺到桌麵上來的意思,不玩不明物體那一套了。


    除了光線。因為這天晚上沒有月光,能清楚地看到遙遠的眾多的星星。


    他們是從圓亭那裏越過小溪的。在轉盤那裏,他們就向右拐去,從中間大道走進了廢棄的廠區。


    走進廠區好象是一種儀式的開始。他們四個人忽然就不再說話,直到象十天前一樣,由羅西發出了第一聲。那仍然是一個驚唿。


    在黑乎乎的大道的遠處,大道的中間,立著一個黑乎乎的物體。直接說,一個人,一個個子矮小的人,一個他們見過的人。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盡管距離還很遠,盡管他們看得見的隻是一個身影。


    儀式感還體現在,他們四個人以扇麵形狀向前推進,波曆和彼得走在中間,波曆的右麵是曼珈,彼得的左麵是羅西。


    象是經過了有些電影片頭展示的那樣,他們邁出第一個四步的時候(因為他們是四個人,按每人一步算,每一步都是四步),是對麵遠處黑影邁出第一步之際。


    到了麵對麵的時候,他們都站了下來。


    能基本看清對方臉的輪廓了。


    一張扁平的臉,唯一發出微弱亮光的是兩隻瞳仁旁邊的四塊月亮形眼白。那四塊月亮形在變化著,也就是說移動著,象是古代的一種掃描機。


    波曆說:你好象在等我們。


    他答非所問地說:我們過的不是同一座橋。


    曼珈說:你有話要對我們說?


    他繼續答非所問:我們在玩遊戲,世界象棋。


    彼得說:贏的會怎麽樣?輸的會怎麽樣?


    波曆說:誰會贏這局棋?


    波曆覺得他們都被對麵這個矮個子帶偏了,進入了莫名其妙的說話狀態。就象是武俠小說裏敘述的那種打禪機的語境。


    那人說:贏的永遠是命運。


    他這句普普通通的話,忽然象在波曆的腦子裏敲響了一麵鑼。他腦子裏嗡嗡地響了起來。他相信,他聽到過這句話以及說這句話的這種語調。


    他的腦子進入了嗡嗡的飛行之中,在無邊無際的大腦空間裏搜索著。


    到他重新迴到聽覺裏的時候,他聽到對麵這個矮個子說:真要是這樣,沒準還是好事呢。


    他沒有聽到前麵的話,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在答非所問地迴答他們這裏哪一位的問題。


    可是這句話再次敲響了波曆腦子裏的鑼。這句話本身,以及說這句話的語調,同時敲響了他的腦子。但這迴沒有造成嗡嗡的迴旋聲,而是直接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說:難道,你是童城?


    他的腦子,用他離開人世間時流行的語言說,是秒迴了當年,奧曼機場,還有在起飛前長時間停了下來然後重新開始滑行的飛機上。當時,就有一個人在飛機上,就在他的座位的旁邊說過這麽一句奇奇怪怪的話。這句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甚至一下子就想起來了,說話的人叫童城,跟他一樣來自同城上海的微生物研究人員。


    對麵那張扁平的臉仍然扁著,可是忽然就不平了。他看得到那上麵激烈的起伏。


    他說:你,是,哪,位?


    波曆是用漢語提的問題,他也是用漢語迴答的。


    沒錯了。他也來了個答非所問,所謂以子之矛。他說的是:從馬字出發,再想想。


    兩個不懂漢語的小姑娘無辜地仰望著他,忽閃著四隻大眼睛,而懂漢語的彼得兼郝山河也是一臉的迷茫。他想起了古代地下鬥爭裏那些英雄對暗號的狀態,他幾乎笑出來。


    反應最大的當然是他們對麵的保羅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跳起來的高度居然超越了他的身高。他落地後臉上的零件都歪了。


    他終於不打禪機了。他說:沒錯,這是我當年說過的話,在奧曼機場,是我拋出了馬雅斯坦航空公司飛機失聯的提示的,是我說的,從馬字出發,再想想。你到底是哪位?是海浪,還是雲吳教授?


    波曆說:你還記得另一位嗎?他叫章程。


    他說:章程?我當然記得了。你的名字跟我的名字一樣,我是說好記。而且我們都是上海來的,你來自上海第一幹細胞研究所,對嗎?


    波曆章程說:是的,你來自上海微生物研究所。


    彼得說:你們都來自上海?你來自上海微生物研究所?我來自上海微電子研究所,我們還是鄰居呢?


    波曆又多了一份驚訝。他跟彼得過了那麽多如膠似漆的日子,他們幾乎無話不說,可惟獨沒有交流過出處。他隻覺得彼得的口音象是中國南方的。但奇怪的是,直到今天,他們都沒有提過你是哪裏人這樣的問題。


    波曆說:儂也是上海寧?


    他是用上海話說的。彼得顯然聽懂了,可是他仍然用國語說:我在上海生活和工作,但我是東廣人,準確地說,是深圳人。我是嫁到上海去的。


    波曆暫時顧不上他了。原因是,童城兼保羅已經抱住了他。由於他個子小,他幹脆象個小孩子一樣地跳起來抱的波曆,他的兩隻胳膊圍繞在波曆的脖子周圍。


    波曆的臉濕了。他知道,那不是我臉上流出來的。也顧不上分析那是他臉上流出的什麽液體了。他也抱住了他。


    落地後,童城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一個人在這裏太久了。


    波曆說:你怎麽?


    波曆沒有說下去。可是童城已經懂了。他說:怎麽變成這個樣子?我該去問誰呢?可是變成什麽樣子難道可以是我說了算的嗎?


    波曆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波曆的心有點痛。這個童城,他是在奧曼認識的,是海浪把他帶到他和他的同事們麵前的,在奧曼機場,他提出了20年前馬雅斯坦航空公司飛機失聯的事件,在飛機上,他甚至就坐在他的隔壁,他清楚地記得,海浪坐在他的左麵,他隔著過道坐在他的右麵。


    到生命島後,他們絕大多數人都變了樣子,包括身高。比如若雪拔高成了北歐女子,章程波曆自己也比以前高大了,成了南美的運動員。可是變矮,而且變得矮得多的人,故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轉基因。偉大的轉基因。可惡的轉基因。波曆想著。


    波曆向曼珈和羅西介紹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她們都聽他說過當年在奧曼和飛機上發生的故事,都向他們表示祝賀。


    他們在波曆和彼得在這裏第一次見麵時坐過的水泥基座上,聊了個天昏地暗。


    童城說,當年,他從夢裏醒來,就在這個鐵桶裏了。


    他說鐵桶,當然說明了他的心境。


    他說,他沒有移動過,一到這裏就進了蜜蜂樓,蜜蜂所,一直到現在。


    波曆也向童城介紹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曆。童城對波曆的經曆有一種明顯的羨慕嫉妒恨。波曆說;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有什麽可以被羨慕的?


    童城問波曆有沒有見過海浪和其他人。波曆向他敘述了海浪、雲吳和若雪的故事。


    當年,這個童城幾乎是一個神采飛揚的人,如果不是那樣的人,他也不可能提出馬航失聯的可複製性。可是現在波曆麵前的童城,一個跟波曆年齡幾乎不相上下的人,他變得多愁善感。聽著波曆的敘述,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兩把眼淚三把鼻涕,幾乎停不下來。看著他臉上的液體橫流,波曆不禁摸了一下剛才被他澆灌過的臉。


    波曆的臉已經幹涸了。可是童城的臉一直濕著。


    波曆跟童城的對話是用三種語言穿插著進行的,即上海方言,國語和英語,因為波曆必須考慮到周圍的聽眾。


    彼得說:沒關係的,上海話我聽得懂。


    兩個小姑娘時而也哭了起來。當然是被他們的迴憶和敘述感染了。


    這裏畢竟是個感染無處不在的地方。


    許多東西會感染,包括病毒,包括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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