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08年8月15日)


    他們本來是不走進室內的,連酒吧都不進去,他們走進去的地方隻有超市和超市旁邊商業街上的那些服務性場所,比如理發店,或者浴室。可是,昨天夜裏,這些軍人忽然就衝進了所有的場所,包括工作區所有的大樓,包括生活區所有的設施。波曆當時在酒吧裏坐著,也有好幾個軍人走了進來,軍人們讓所有人都站起來,把手舉起來,搜了他們在場所有人的身,包括服務生,打開了所有櫥門,拉開了每一個抽屜,甚至鑽到每一張桌子底下去看。


    整條酒吧街當時都是軍人。都是淺綠色的製服人。


    後來波曆迴宿舍時,街頭還有許多荷槍實彈的淺綠軍人站著。迴宿舍這短短的路,他又被搜了兩遍身。


    可是,今天早晨這裏一下子就完全沒有綠衣軍人了。一個都沒有了。好像昨天晚上的宵禁和大搜查都是假的,都是演戲。換句話說,他們是看了一場包括自己在內也就是說自己也成為劇中人的四維電影。然後電影散場了,今天一早散的場,他們隻不過是走出了這個四維電影院,迴到了普通的生活裏。這個普通生活裏沒有淺綠軍人。好像從來就沒有過。


    波曆直接走到了高原邊緣,那裏已經有不少人了。從這裏到海邊,視野開闊了不少。連體樓和再往前的神秘小樓就像是憑空地消失了一樣,連同它們倒在地上的水泥塊和它們周圍倒下的灌木,多半被清除了。許多海鳥落在那裏的地麵上,感覺在那裏吃著什麽東西。然後又群體地飛起,向海的方向飛去。


    他並沒有下坡朝大海那裏走去,他隻是看著這劫後的坡地和坡地下方那狂歡之後的大海。所有人好像有個共識,沒有人往下走去。包括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他身邊的若雪和娜拉。她們都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迴頭。他們隻覺得這麽並肩地站立在早晨的陽光裏沐浴在失去了那種特殊的強烈的腥味的海風裏是一種很自然的事情。


    他想,大家都需要一點時間,來重新適應這個地方,這個從高處向大海低去的坡。也許,隻要有一個人兩個人開始往下走了,大家也都會往下走。一直走到海邊。


    可是在沒有人邁出這第一步的時候,似乎大家的腿都邁不出去。像是有一個魔咒粘著所有的腳。


    畢竟,那天的景像實在是太恐怖了。也許大家都害怕踩過去會喚醒那些記憶。或者是害怕還有病毒和細胞在地上躺著,像咒語一樣地躺著,踩上去它們就會醒來,從你的腳底進去,然後一路攀升,過心髒,入大腦。


    中午的時候,他甚至沒往高原的邊緣走。但是走出食堂的a2樓,走到工作區中軸線的時候,他還是往大海那裏看了。顯然沒有人往海的方向走。大家走在路上的腳步好像也都比平時快了。


    可是,也許時間就是那個吻醒丁香公主的黑馬王子。吃完晚飯後,忽然大家都往海邊走去了。許多幾乎不去海邊的人也走去了。從高原經斜坡到海邊,如果說人山人海,那是過分了,畢竟細胞灘這個地方就這麽點大,人也就這麽點多,但是,可以說,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人在同一個時間裏向大海走去。


    幾乎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叫喊。即使三五成群走在一起的人也就像足球比賽結束走出體育場那樣,像是相互之間都不認識。


    波曆和若雪和娜拉也是一樣的情況。他們在高原邊緣就已經相遇了,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波曆在中間,兩邊各一個女孩子。他們也幾乎沒有講話。


    這是一種讓人難以相信的場景,像是在上演一場啞劇。


    他們在波曆和蘇珊和亞斯明偉哥們工作過的連體樓的地方站了很久。這裏已經不再是湖了,而是一大一小兩個連著的坑。坑不是很深,大概平均不到兩米,大坑中間局部地方估計有四五米深。坑的底部還有一些幽幽閃著的光。但那不是紅光。這裏已經沒有紅色的液體了。


    他隻說了“科雷”的名字。娜拉拉了一下他的右手。若雪拉了一下他的左手。然後他什麽也沒有再說。


    這幾天其實波曆一直在找科雷。他後悔他怎麽從來就沒有問過他住在哪裏。沒有人說見到過他。若雪跟他都在b4樓裏工作的。若雪說,她去他的實驗室找過。他的實驗室很大,有十幾個同事。所有的同事都說9號之後他就沒有來過。在a2樓裏的第四研究室食堂裏也有幾天沒有見到他了。說實在的,波曆很擔心他。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下來的。他會不會病倒了。畢竟他曾經跳到連體樓位置上當時翻滾的閃光的細胞湖裏去過,直接接觸過大量的病毒。可是,有時候要找一個人就是那麽難,沒有人告訴你可以到哪裏去找他。


    然後他們走到了那個神秘小樓的位置。如上所述,這裏倒下的高大灌木也都被清理掉了。地麵上還有一些水泥塊堆積著。


    在這裏,他們很自然地換了位置,就像彩排過的一樣。


    也就說,若雪站在了他們三人的c位,即中間位置上了。


    所以,當若雪說出雲吳的名字的時候,波曆和娜拉在第一時間握隹了她的左右胳膊。她說:沒事。我沒事。


    她已經不再流淚了。她的眼珠泛出一種藍色的光澤來。這是波曆從來還沒有在她眼睛裏見到過的。即使在她的眼珠還是黑色的時候,在她像模像樣地失常著或者說當著大叔章程的追求者的時候,他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眼光。


    她的眼光有點讓他害怕。


    他真想問她,你有什麽打算,你想幹什麽。


    沒想到,他沒有問她,但她自己迴答了他沒有提出的問題。


    在迴到生活區後,她退後了一步,然後對他招手。他走到她旁邊時,她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說:三個小時後,還在這裏。


    娜拉顯然沒有聽到。娜拉迴頭的時候,若雪已經走在前麵了。


    她顯然想跟他單獨約會。


    說實在的,波曆有些慌。難道雲吳剛出事,為雲吳流的眼淚還沒有擦幹,她就要對我死灰複燃了?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呯呯響了。


    可是他很快就自己否定了這個問題。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的藍色眼珠及其發出的光澤是不會撒謊的。她的眼珠發出的是一種沒有溫情甚至不分性別的光澤。


    他知道他為什麽有些害怕的真實原因了。因為他從那裏麵看到了一種非物質的東西。他想起來了。這種非物質的東西那天他在科雷棕色的眼珠裏見到過。


    在外麵的世界,人們把這種非物質的東西或者非物質的元素稱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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