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省長的追悼大會是在殯儀館舉行的。按儒家傳統,這是一件慎終懷遠的大事,是非得大操大辦不可的。再說啦,他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家庭既有實力,估計也是很想借此機會鋪張一下的。但是,郭省長畢竟是高級幹部,其喪葬大事便由不得親屬作主。好在官方的追悼大會雖然不夠奢華,可場麵、規格都符合他的身份,自有另外一份莊嚴肅穆的氣象。值得一提的是,國務院派員送來了花圈,省委、省府要員和各部門領導大多都親自來了。他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家庭成員大多也都來了,隻有冷霞母女倆沒有參加。當然,還有一些也許不必參加的人也來了,比如周涅橋。

    周涅橋是在致悼詞的時候進場的。為了不驚動別人,或者還包括死者,他貓著腰蹙進會場,靠牆根站著,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一邊漫無邊際地想。死者是他的情敵,一座始終壓在他心頭的大山。數十年來,他就一直在這座大山的壓迫下苛延殘喘著,現在這座大山自己倒了,按理說,他該感到心花怒放才是,可他心裏除了鬥敗了的沮喪,便一無所有了。

    是的,他一直不承認自己是失敗者,包括新婚之夜發現武青青已經不是處女的時候,包括得知自己瀕臨倒閉的建築公司突然奇跡般的重新崛起的真相的時候,包括不得不接納郭縉雲與武青青的私生子進入他的家庭的時候,他一直覺得自己還有一次機會,贏得徹底的勝利,盡管他並不知道他將在什麽時候贏得怎樣的勝利。老天爺是公正的,一隻手給出獎賞,另一隻手在準備懲罰,這是他的信念。因此,在漫長的歲月裏,他盡管可以選擇其他的生存方式,比方說,選擇離婚,但是,他選擇了等待,和等待的痛苦。痛苦當然是難以忍受的。不過,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這份痛苦有什麽特別的,從中也能找到快樂,比方說,自虐的快樂。在海天錄像廳裏,每當欲望在擠奶工的刺激下噴射而出的時候,他總感到射出去的不是精液,而是沮咒,必定以某種特殊的方式傳達那個高高在上的無恥之徒身上,轉化為對方的痛苦,當然,還有更苛酷的懲罰。

    可是,懲罰並未發生,鬥爭就結束了。

    是的,僅僅是結束,其中既無懲罰,也沒有勝利。非得說有不可的話,那麽勝利還是對方的。就像參加一場允許對方提前開跑的百米跑賽,在他聽到起跑哨聲之前,對方已經到達了終點,他憑什麽高興呢?更可怕的是,他既然已經喪失了勝利的希望,那他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守著徒有虛名的老婆?協助她把再次瀕臨倒閉的公司支撐下去,以便將來給周香遺下一筆可觀的遺產?或者把與那個家夥的鬥爭延續下去,力爭把私生子家倫置之死地?

    想到還有一件事可做,周涅橋隱隱感到興奮。可結果又將如何呢?他不禁朝站在對麵的新對頭虞家倫看了看。他發現,武青青就站在家倫身邊,母子倆緊緊地挨在一起。他想了想,隨後就明白了他真正對頭將不是家倫,而是武青青。他知道家倫是私生子,他還知道家倫的情婦就是自己的親妹妹,因此,他要打敗家倫是輕而易舉的。可是,他能打敗武青青嗎?過去,在他與她之間他也是失敗者,現在形勢變了,他能否搬迴他作為男人的優勢呢?

    悼詞已近尾聲,宣讀者用熱情洋溢的語言敘述了郭省長在酷暑中不顧個人安危深入街頭巷尾體察民情最後壯烈犧牲的事跡,然後代表省委省府號召全體黨員幹部向郭省長學習,學習他忠誠黨的事業勇於獻身的革命精神,學習他勤政愛民的工作作風,學習他……周涅橋一邊躬著腰認真地聽著,一邊感到一股怒火不斷地從心底往上竄。他很想當眾大喝一聲:這很不公平!可是,他清楚這樣做的後果——在門口,在靈樞前,站著不少荷槍實彈的警察呢。在主持人宣布向死者一鞠躬的時候,他悄悄地溜出了會場。

    數天後,他帶著他的全部私房錢去了夾山寺。私房錢是他數十年的工資,隻在海天錄像廳之類的地方花掉了極小的一部分,其餘都攢了下來。他還留下一封信。用一種酸楚的筆調迴顧了自己的一生,他對武青青忠貞不二的愛情,和武青青的種種冷酷的表現。不過,歸根結底,他仍然愛她,尤其欣賞她的堅強與才幹。他不得不承認,在當今社會男人確實不如女人。對自己出家的原因,他解釋說,他在塵世已經毫無作用,因為周香已經長大,可以獨立生活和支撐整個家族產業了。他提醒武青青注意,鑒於虞家倫牽涉兩樁極大的醜聞,已經不適宜擔任任何重要職務。最後,他衷心祝願家族事業興旺,武青青晚年幸福。

    周涅橋是淩晨走的。他知道武青青習慣早起,而周香和家倫則喜歡睡懶覺,因此,他把那封信擺在客廳茶幾上。他算得很準,七點鍾武青青就看到了。她坐在沙發上把信的內容認真看了一遍。對周涅橋做和尚這件事,她隱約感到了內疚。可是,那一點點情緒很快就被一股陡然降臨的憤怒淹沒了。她昏頭昏腦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圈,然後下意識地帶著那封信走進衛生間,洗了個澡。在溫熱的水流滑過肌膚涮掉那種汗津津油膩膩的感覺的時候,她有了一種眩然欲泣的感覺。可是,她緊咬牙關,迅速把那種可恥的軟弱感壓了下去。周涅橋說得沒錯,女人絕對不會比男人弱。同理,周香也比家倫強,這是無毋置疑的。因此,要想把家族事業做大做強,就必須把公司權柄逐步移交給周香。可這件事該如何著手?她想起了她的先祖則天大帝,看中的是太平公主,最終卻還是把權柄交給了李姓子孫。她覺得這是則天大帝平生犯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錯誤。她當然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可是,她也知道家倫現在很難過。自己準備和她結婚的女朋友,被證明是自己的親妹妹,這事擱在誰身上都有點受不了。但是,他會忘掉的,關鍵在於,應該給他一個情緒上的緩解期。可這個緩解期是多久呢?郭縉雲已經死了,他的影響必定逐步消失,必須在它完全消失之前強化一下。這件事當然可以由她來做。但是,既然決定把企業交給周香,就得把這一最有利的機會讓給她啊。想到這裏,武青青躺不住了。她迅速擦幹身體,穿上衣服。在走出浴室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封擱在洗臉池上的信,想了想,突然間得到了靈感。她把它帶進客廳,連信封一起放在茶幾上,然後快速迴到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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