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臘月二十四放假那天開始,冷霞就一直忙著收拾家裏的那套二室一廳。房子在橡膠廠院內一棟職工宿舍的五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建築,中間是一條過道,通向另外一戶人家,過道的北麵是廚房和廁所,南麵是兩間臥室,其中的一間連著狹小的陽台,罩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籠;室內用106粉刷過,因為屋頂防水層沒做好,時時漏水,大部分已經脫落;家俱是隨著時代的進步逐步添置的,式樣不一,色彩混雜,且由於長年累月沒有擦過,已經積上了厚厚的汙漬,蓋住了油漆的原色,顯得可怖。過去她幻想著某一天能夠搬出去,一直對它視而不見,從未想過清洗,現在她麵臨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在搬出去之前,她必須在家裏接待那位能帶她遠離這套房子的男人。她知道他不會在乎房子的好壞,可是,她擔心他由此想起肮髒的海天錄像廳。

    她已經習慣了高尚的生活,包括正當的職業、純潔的愛情、和奢華的享受。可她也知道,在這種生活下麵埋藏著一顆地雷,那就是她的過去。她的過去怎麽啦?在極端的貧困中,她不僅養活了自己和母親,還保住了她的處女膜,這說明了她有高尚的人格。她能有今天是必然的,當然,也是心安理得的。可問題是家倫會怎麽想呢?她一直無法確認家倫是否認出她就是海天錄像廳的那位擠奶工。從他現在對她的態度看,他似乎沒認出來。這是可能的,因為當時的光線確實很陰暗。再說啦,一個有錢且清醒的男人真的會愛上一個擠奶工嗎?他愛她,這是不容置疑的。他腦袋沒毛病,這也是不容置疑的。可他對她的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從何而來呢?他時常對她說,他好像在一萬年前就認識她。她不敢奢望人與人之間真有持續一萬年的緣份,盡管她一向迷信佛教關於緣份的的種種解釋。她隻能假設他的感受是一種幻覺;愛情,是能催化種種虛幻的感覺的。

    可想是這樣想了,她終究還是不安。在和他的交往時,她密切地關注著一切細節,小心地避免引發他不潔的聯想。上班或者約會前,她總要仔細清洗一次身子,然後換上一套幹淨衣服;交談中,她字斟句酌,費盡心力地選擇優美的或者空靈的詞句;做愛時,她謹慎地控製著自己的反應,既不過份冷淡,也不過份熱烈。總而言之,她表現出這樣一種姿態:她愛他,也願意施舍他要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自己也要。歸根結底,她是他塵世的觀世音。在佛教世界裏,觀世音是由佛轉世再來的菩薩,對佛教信徒來說理應是不可褻瀆的,何以冷霞敢自比神聖呢?根本原因在於,她感覺她是有性行為而無性欲望的,介乎於有性無性之間,換言之,她已經接近了神聖。

    可惜的是,她有神聖之心而無神聖之能。眼下,她必須親自動手清除家裏的髒物。她從鄰居家借來一把除塵用的長掃帚,把母親請到室外,自己披上毛巾,然後著手清掃室內。結果,她自己弄得灰頭土臉,而牆壁呢,一些地方仍保留著106粉刷層,另外一些地方則露出了黑灰色的水泥,黑白相間,比未打掃前更可怖。沒辦法,她隻好咬牙買迴幾袋106塗料,請兩個小工重新粉刷一遍。小工忙完後,她花了一天時間才把地板清洗幹淨。隨後,她又開始清洗家俱。為了防止清潔劑把手漬壞,她特地跑到商場裏去買了幾副塑料手套。

    數天後,她完成了,室內變得亮堂多了。可是,她隨即又感到了沮喪。她發現,在屋子變得亮堂起來的同時,她一直被癔症折磨著的母親卻顯得更暗淡更敞舊了。不過,她還是找到了解決辦法:請母親進了一趟美容美發廳。

    踏進美容美發廳,冷霞發現母親陡然間就變了。一棵老竹,在被太陽烤化枝葉上厚厚的積雪,腰便一點一點地直起了來。或者,化成貧窮的瘋老太婆的觀世音,搖身一變,就恢複了雍容明麗的原形。或者,剛剛熬過嚴冬的迎春花,樹葉還沒長出來,花兒就急不可耐地從枝幹上綻放了。她默默地注視著她,隱隱感到不安。今年又是暖冬,年還沒過,空氣中已經透著微薰的春意。對其他人來說,這是難得的好事,可對她來說,卻兆示著災難,因為這是母親的癔症發作的季節。她輕輕地扯了扯正在掃視著大廳的母親的衣襟,暗示她坐到那張空的轉椅上去。母親茫然眨了眨眼,然後頹然垂下眼瞼,陡然間又恢複了佝僂瑟縮的舊貌。對她來說,這也許是最正常的姿容。

    請問,是美容,還是美發,還是做全套護理?一名大工走上前來,熱情地問道。你?他是幹什麽的?母親在轉椅上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向冷霞問道。下一步,扇他一個耳光,或者,掰開自己的陰蒂。

    媽,他是給您做護理的大工。

    護理?大工?啊,母親醒悟過來,卻堅決地說,我不要男人做。

    那……那好吧。先生,對不起!我媽……請換女生來做吧。說完,她急忙補充道,是做全套護理的。

    做全套護理,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提出要求。生活就是這樣。觀自在菩薩。

    啊……這……好吧!曉薇,你來做吧。

    女理發師為母親披上藍色的布巾,動手剪起頭發來。冷霞看著窩在轉椅上的母親瘦小的身軀,和隨著刀剪起落飄灑的一縷一縷的白發,驀然想起了少年時代的一些生活細節。從小,她的頭發就一直是母親在家裏給她剪的,很細心,可效果卻很糟糕,在每次剪完頭發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時常受到同學的恥笑。為此,她感到很難堪、很委屈。她時常下意識地去理發店所在的那條街上逛,透過櫥窗往理發店裏瞧。那時的理發店是國營的,一間寬大的房子,擺著一長溜橙色的木櫃,擱著形形色色的理發工具和香皂,木櫃上方懸掛著玻璃鏡框,前麵排著笨重的木靠背椅,對麵則擺著一長溜木排椅,坐著等待的顧客,或者閑著沒事幹的一身白的理發師。她特別喜歡店堂裏的那份整潔和從門縫裏飄出來的那種很陽光的香皂氣息。可每次想到這些並不屬於自己,她總是泫然欲泣。

    其實,那種小小的失落與時光的流逝和世事的變遷相比是多麽可笑啊!一聲金屬的撞擊聲把冷霞驚醒,她把目光投向鏡中的母親。母親又挺直了腰,鼻翼快速地歙動,目光迷離而柔和。她再次感到了不安。要發病,也得等到見過家倫之後啊!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現實的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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