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料想得到,昔日那個又病又無能的辜靈譽會有今日的風光,當初鐵口直斷,論定他活不過弱冠之年的算命仙,砸了祖上三代留下的招牌,羞愧得鑽進某道地洞,至今還不敢出來見人。


    辜靈譽,堪稱當朝京師第一名門貴公子,當之無愧。


    現在,席上坐著的全是一時之選,歸於安穗公黨派底下的屠將軍的女兒,祖上兩代皆官拜三品的葉督統的侄女兒……最耀眼的當然是由童貴妃所生、排行十二的靜樂公主。


    靜樂公主深受皇帝爺喜愛,驕氣重,架子頗大,不過是偶然某一次遠遠的瞄了一眼陪同父親上朝的辜靈譽,從此便芳心暗許,非他不嫁,獲悉今夜辜府有大宴,自然不能少了她。


    她坐在辜靈譽右手邊能掌控全場的上座,席間不時晃動螓首,與他交頭接耳。


    淪為陪襯的名門千金們眼紅之餘,隻好藉著低頭猛吃來彌補空虛感。沒辦法,身分有別嘛!


    幾杯黃湯下肚,靜樂公主的情緒越來越高亢愉快,兩頰暈紅,半挨在辜靈譽的肩側,眼尾含媚,咯咯嬌笑,戳高玉指,直鬧著要他哼曲助興……


    怒發衝冠的辛芙兒狂奔而至,一眼撞見,撥開珠簾的柔荑驀然僵住,雙腳定在原地。


    笑聲倏地消失,張張粉顏有誌一同的睞向這位臉色鐵青的不速之客,登時你覷我,我覷你,互相猜忌,若比作鴻門宴當如是。


    辜靈譽好整以暇的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不著痕跡的推開借酒裝俏,膩在肩側的靜樂,不疾不徐的迴首一瞥,墨染劍眉半挑半揚,饒富興味的轉動眼珠,嘴角微揚,藏有言說不盡的狡智。


    「辛姑娘?」


    酸酸,芙兒,然後是辛姑娘,由熟稔再到形同陌路的稱唿,說真格的,她感到莫名的火大。


    口口聲聲稱她為改變命運的救命恩人,態度忽熱忽冷,縱然是她不斷的推拒他所謂的報恩,實在也不必如此冷漠相待吧?可惡的臭狐狸!


    辛芙兒露出僵凝的笑容,依循相同的模式迴敬他,「辜公子,打擾了,小的有一事不太明白,特地前來解惑。」公子,小的,相當刻意兼故意的用法。


    一聽她自稱小的,辜靈譽頓時淹沒在輕蔑眼波之中,差點滅頂。鬼怪見多,說實在話,還是覺得有唿吸心跳的凡人最可怕。


    「辛姑娘不明白些什麽?」他撩褂起身,由橫覷改為正視。


    辛芙兒冷笑,「還能有什麽?自然是與晚膳一事有關。」


    「晚膳怎麽了?」他揚高眉頭,故作驚訝,模樣當即是渾然天成,毫不造作。


    「明人不說暗話,少在我麵前裝傻!好端端的,為什麽給我換掉菜色?你究竟存什麽心?」她雙眼凸瞪,一字一句全出自咬緊的牙關,分外清晰。


    「我看近來辛姑娘似乎有些浮腫,怕是魚肉吃多,有礙健康,特地讓廚子弄清淡些。」


    好你個辜靈譽,擺明拐著彎暗指她發福!


    辛芙兒扯了扯唇,「辜公子,你這麽費心的替我著想,還真是不容易哪!還是說,你嫌我這金帖貴客礙眼,所以故意這般整我?」


    「辛姑娘,言重了。」


    又來官腔那套,聽得她纖眉怒蹙,卻礙於現下時機不宜,隻能暗暗腹誹。


    「我管你幾兩重,把我的大魚大肉還來!」辛芙兒快步上前,土匪似的抱起桌上那隻尚且完整的醉雞,在眾人錯愕之餘,抓過辜靈譽手中半涼的魚翅羹,仰頭灌盡。


    她扔下瓷碗,執袖抹抹嘴角,掉頭便走,視在座鶯鶯燕燕猶如非陽間之物不存在於眼前,明明去路寬敞得很,硬是要擦撞某人方才被賴蹭過的厚實肩頭。


    「且慢。」


    欲撥開珠簾離去時,赫然被喊住,她轉頭,冷冷的看著他,臉上寫著:你奈我何?


    「辛姑娘,你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妥?」辜靈譽的嗓音清冷生疏。


    「怎麽個不妥法?」臭小子,幾日不見,氣焰越來越高張,凡間之事,好的不學,盡學些壞的,早知如此,幹脆一劍戳爛他。


    「今日在場的可都是為我而來的貴客,辛姑娘貿然挾持醉雞,豈不是刻意令我難堪?」


    「分明是你先起的頭……」她想了想,嗤哼一聲,「我隻是討迴我該得的,辜公子言重了。」掉頭閃人。


    撥開珠簾,她的身側傳來沙沙腳步聲,垂眸一瞥,某人竟開始對她懷裏的醉雞「毛手毛腳」,她氣不過,開始與他暗中較勁。


    「真是太放肆了,哪裏來的粗俗丫頭,居然在本公主的麵前撒野、掃興,還不快點放手!」靜樂公主妒火狂燒,阻止兩人繼續曖昧的拉扯。


    辛芙兒嚇了一跳,立刻鬆手,醉雞掉落地上,愣了許久,她瞪向辜靈譽,忿忿的質問,「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才對。」他終於露出笑容,嗓音卻是冰冷至極,「辛姑娘,常言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刻意壓低音量,隻有他們兩人才聽得見。


    「你這是什麽意思?」辛芙兒手腳發涼,從頭頂寒到腳底,臉色青白交錯。


    辜靈譽挑起眉頭,「你說呢?」


    「你是怕我會掀了你的底,所以才故意用這種手段驅趕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說是不是?」


    「辜靈譽,我真是看錯你了!」她真是瞎了眼才會對他……


    「看錯我什麽?」他眯起眼眸,跨前一步,想抓住氣到頻頻發抖的薄肩,卻被躲開。


    「我還以為你……」她猝然閉嘴,怕泄漏最真的心聲。


    「我怎麽樣?」


    辛芙兒緊抿雙唇,一語不發,雙眼瞪大,一副很想宰了他,再剝皮取暖的兇樣,在他焦躁不耐,亟欲挖掘出她內心話之際,突然揚手捏拳,扭斷雞頭,扔向他,充當立誓證物。


    「你放心好了,我才沒心思管你的閑事!如你所願,我現在就走,免得到時候你連殺人滅口這招都拿來試我,那我可就真的悔不當初。」


    辜靈譽目送她離去的背影,摸著下頷,低聲歎息,「就差那麽一點……真是可惜……」


    【第七章】


    「酸酸……」


    「閃遠點,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裏,再也不想看見那個忘恩負義的家夥!他算什麽東西?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想與他有任何瓜葛,明明是他自己像顆牛皮糖硬要黏上來,現在居然反過來……」


    「說啊!怎麽不再往下說?」倒掛在枝枒下的女鬼聽得意猶未盡。


    臭罵不斷的辛芙兒恍然迴神,搞了半天,原來她一直杵在原地,麵向一隻拖長舌頭的女鬼抱怨,真是好虛的泄憤法。


    她抬腿踹了粗壯的樹幹數下,恨恨的說:「早知如此,當初真不應該救他,如今落到被他下馬威,我應該把他抱迴去熬湯來喝……」


    「酸酸,你真的那麽想離開辜府嗎?」


    「廢話!」


    「那好,你走吧!」女鬼變換姿勢,高坐樹梢,晃著兩條已經沒有用處的腿,涼涼的說。


    「你說什麽?」辛芙兒怔忡的仰起頭,腦海竟然飛掠過某張恨得牙癢癢的臭臉。


    「離開辜府啊!既然你這麽討厭這裏,我也不能強人所難。」慘白的鬼臉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自從相識以來,頭一遭說了句像樣的「人話」。


    「可是……可是我答應了要幫你調查死因,找出未了的心願,我……我怎麽可以……」原先的猖狂氣焰消失殆盡,辛芙兒支支吾吾。


    「當然可以,其實我早已看開了,能不能重新投胎對我而言並非要事,我相信隻要繼續等待下去,總有一天那人會出現在麵前。如果你沒來到辜府,我還是得一個人傻傻的等下去。」


    「鬼大姊……」她何必為了辜靈譽這個王八蛋的奸行而意氣用事?他現在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好不快活。反觀鬼大姊,依然徘徊在偌大的辜府裏,不知何去何從。修茅山之道,誌在捉鬼除害,但是麵對善鬼,她向來秉持著能力所及之內,能幫則幫的想法。


    「也許到死我都等不到那個人,不過最起碼曾經癡癡的等過,也算是無愧於己。」


    「……你早就已經死了。」辛芙兒感傷之餘,不忘糾正她。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走,我也不會再為難你,你沒收了我,我已經很感激,不敢奢望你能為了我忍受辜公子,硬是留下來……」老是不大正經的慘綠色鬼臉驀然浮現淡淡的哀傷,一改先前每次遇事就瞎鬧的模樣。


    辛芙兒看了很不習慣,躊躇不定,想離開的衝動開始鬆動,怒氣退為滿心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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