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甄先生,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不明真相。”管藝芳煽情地說:


    “天可憐見,我們的兒子——甄重,並沒有夭折。他被綁匪遺棄,卻被善良村民收養,健康地長大了!”


    她說到這裏,離開了演講台。


    後麵的話無需再說,大家都已明白。


    總之,甄重是陳兵弄丟的,甄爽是陳兵克隆出來的。


    一切與甄家無關。


    他們也是受騙者。


    在場幾百人的目光,齊刷刷匯聚在袁重臉上。


    袁重麵無表情,形如泥塑木雕。


    他明白,母親撒下彌天大謊,不外乎是為了救父親出獄。


    至於陳兵,本來就是個無甚大用的廢柴,屢次陷他於險境,他並不顧惜。


    迴想昨天陳兵被捕的畫麵,他一臉平靜,相必已和管藝芳談好了替罪的價碼。


    袁重要做的,就是配合母親,演好這場戲。


    “哦!”


    人群中發出輕唿。


    那是有人收迴了目光,轉眼看向了台上。


    演講台後,西裝革履的甄榮森赫然出現。


    身材高大,器宇軒昂,一點不像個半百老人。


    精神旺盛,麵戴微笑,更不像剛從偵察員的監禁中脫身。


    “媒體朋友們,征榮大家庭的兄弟姐妹們!”渾厚的男中音響起: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陳兵伏法,自然無可赦免。但我們征榮不是無情無義之地。


    “陳兵於1997年加入征榮大家庭,迄今已近30年。


    “30年來,他雖然犯下了一些錯誤,但也為征榮做出了許多貢獻。這一點,征榮人不應忘記。


    “銘記奉獻,互幫互助,是我們征榮的核心價值觀之一。


    “陳兵家中還有一位全職太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我提議,出於人道主義原則,我們對陳兵家屬進行捐款。”


    這一席話,令現場媒體人員都不由得愣了一愣,幾秒鍾後才有人幹巴巴地拍起手掌。


    然後,掌聲越來越大,形成排山倒海之勢,差點把天花板震垮。


    按管藝芳的說法,陳兵弄丟了孩子,甄榮森不怪他,陳兵用多方籌措而來的贖金打了水漂,甄榮森不怪他。


    如今,他用克隆人冒充甄家獨子,騙了甄榮森全家二十幾年,終於身陷囹圄,甄榮森還帶頭向他的家屬捐款。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


    聖人啊!


    袁重依然麵不改色,心中對於這位認識不到四個月的老爸,佩服得五體投地。


    人性這東西,屬實是讓他玩明白了。


    花錢買了頭替罪羊不說,還不全花自己的錢,而是跟大家aa。


    誰敢信?


    可事情就發生在眼前。


    所以,活該老甄是雙喜首富。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更讓袁重體會到,就這,還不是老甄的全部手段。


    你以為他在第五層,其實他在大氣層。


    待掌聲稍微平息,老甄對著麥克風說:


    “我起個頭,我捐五十萬。董事會成員都要拿出態度來啊!”


    坐在第一排的中老年人們,個個麵露微笑。


    隻不過,其中幾個臉上閃過複雜的神色。


    “董事局成員,鹿非明先生,向陳兵家屬捐款五十萬元!”


    “董事局成員,薑楠女士,向陳兵家屬捐款三十萬元!”


    “董事局成員,莫洪西先生,向陳兵家屬捐款三十萬元!”


    企宣部的小妹開始公布各大股東的捐款信息,媒體的鎂光燈閃爍不止,照亮了第一排的一張張老臉。


    袁重忽然想起,呂征死於2011年,也就是十三年前。


    那時候征榮已經集團化,這幫老頭中勢必有不少是和呂征同過事的。


    他們中,一定有人知道克隆人的真相,並不如管藝芳所言。


    甄妙提到過的“吃裏扒外”、夥同外地財閥收購征榮股份的大股東,很有可能就是這部分知情者。


    然而,甄榮森鼓勵董事會向陳兵家屬捐款的騷操作,迫使他們立刻做出選擇。


    響應捐款,就等於默認了老甄夫婦拉人頂罪的行為,以後無論如何,都無法翻出這件事來要脅甄家人。


    拒絕捐款,則無異於自曝身份,為老甄接下來肅清二五仔立好了標靶。


    高啊。


    袁重心歎。


    他感覺在這對老謀深算的爸媽麵前,他隻是個二十五歲的寶寶。


    台上的小妹公布了最後一則捐款信息:


    “董事局成員、集團現任ceo,呂文彬先生,向陳兵家屬捐款五十萬元!”


    伴隨著女人清脆的嗓音,鎂光燈照亮了呂文彬死魚肚般的笑臉。


    ……


    雙喜市殯儀館。


    一到下班時間,館裏的工作人員就早早地離開了。


    這是周五下午,人們爭著搶著離開這個死人堆,趕著去和活人享受周末。


    隻有修容室裏的老塗,還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作為市殯儀館的首席入殮師,老塗性格內向喜靜。


    入殮修容工作一般兩個人做,一主一輔。


    徒弟小田下班後,就隻剩老塗一個人。


    他反而覺得更加輕鬆自在,不需要一邊工作一邊給徒弟講解。


    怕?


    老塗多少年來孤身獨居,這輩子跟死人打交道的時候比跟活人多。


    比起一動不動、漠無思想的死人,他更怕張牙舞爪、心思複雜的活人。


    夜幕降臨時,老塗終於完成了最後一道修容工序,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擦擦手上的血汙,老塗滿意地欣賞著冰床上的作品。


    他廢寢忘食,工作一個通宵完成的作品。


    一具遺體。


    關於遺體的身份,小田神秘兮兮地告訴老塗:


    “這個高龍,是全市最大的極道頭目,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他犯的事,半本《刑法》都蓋不住。”


    老塗聞言隻是一笑。


    對他來說,人有善惡之分,遺體並沒有。


    善也好,惡也罷,都在逝者咽氣那一瞬間化為烏有。


    入殮師的工作,就是把他們收拾得體麵光鮮,好見他們的親朋最後一麵。


    小田說:


    “這個高龍,被人從700多米高的電視塔上扔了下來,要不是他的手下們找來些床墊墊著,隻怕摔得粉身碎骨。”


    “就算摔成粉身碎骨,你師父我啊,也有辦法把他攢成個整人。”


    老塗沒吹牛。


    他有這個本事。


    作為全國屈指可數的特級入殮師,他處理過摔成粉碎的自殺者,處理過被人打成篩子的罪犯,甚至處理過被動物園的老虎撕成碎片的倒楣蛋。


    比起那些人,高龍的基礎條件好多了。


    他的四肢幾乎無損,致命傷是頸側大動脈的銳器割傷。


    從他收縮至針孔大小的瞳孔來看,死因清晰明確。


    驚恐過度,血液流失加劇,失血過多而亡。


    頸側傷口甚至不用處理,出殯前用燕尾禮服的戧駁領遮蓋一下即可。


    逝者雙頰腫脹,係掌摑所致,老塗拿到遺體後,第一時間用冰敷消腫,完美地解決了這一問題。


    高龍遺體的最大問題是,左眼成了個血肉模糊的深坑,一枚子彈深陷坑底。


    這是老塗修容整儀的重點。


    他原本的方案是用合成樹脂製作眼球,再采用帶仿真神經纖維的高分子材料製作眼皮。


    根據過往經驗,老塗有把握能達到90%以上的還原程度。


    高龍的大哥高強到場看過後,提出了特殊的要求。


    用黑曜石還原高龍的左眼珠。


    而且,必須是墨西哥天然的鬼仙紅眼黑曜石。


    高強表示,原材料他會搞定。


    高強給老塗包了個十萬塊的紅包,以示慰勞。


    老塗大大方方收下。


    他生活檢樸,用不著錢,但把對方的行為視作對自己手藝的尊重。


    高龍的屍體在館裏冰櫃停了整整四天,就為了等這塊乒乓球大的石頭空運過來。


    過去的一天一夜,老塗就是在專心打磨這塊堅硬的石頭。


    黑曜石質地堅硬易脆,隻能用切割機小心打磨,稍有不慎就會破碎。


    他認為徒弟火候還不足以幹這項工作,於是親自上手。


    對於年屆七旬的老人來說,這項工作耗時費力,並不輕鬆。


    小田在一旁為他擦汗,膽戰心驚地問:


    “師父,我聽說,古埃及法老圖坦卡蒙的金棺眼珠就是黑曜石?”


    老塗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專心剔除高龍眼窩裏的爛肉。


    “複活節島上巨人石像的眼睛也是黑曜石?”


    “嗯呐。”


    “我還聽說,黑曜石可以起死迴生?”


    老塗“嗤”的一聲笑了。


    黑曜石又稱“龍晶”,在國外常被人賦予魔幻色彩。


    但在老塗看來,都是扯淡。


    他斜了徒弟一眼。


    “法老起死迴生啦?還是巨人石像複活啦?”


    “……”小田愣了好一會兒,才問:


    “那高強為什麽要用黑曜石給高龍做眼睛?出殯的時候,他眼睛是閉著的,誰也看不出來啊!”


    老塗撇撇嘴:


    “有錢燒的唄。”


    “師父,您見過鬼嗎?”


    小田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


    老塗每一任徒弟都會問的問題。


    被問得多了,他隻是嗤笑一聲,懶得迴答。


    半個世紀以來,老塗記不清收過多少徒弟,沒有一個人幹滿三年。


    年輕人們都是為錢所迫,走投無路才入了這一行。


    入殮師工資不算特別高,但比起電話銷售、打螺絲、送外賣,還是頗有優勢的。


    然而年輕人想象力豐富,難免疑神疑鬼,死人摸多了,晚上睡不著,找對象也被嫌棄。


    所以,徒弟們手頭稍微緩解,就改行幹別的了。


    人各有誌,老塗從來不勸。


    如今他歲數大了,離死亡越來越近,一想到自己的手藝後繼無人,沒人送終,時常心慌。


    手頭的徒弟小田也是借了網貸,還不上了,這才入行掙快錢的。


    老塗見他機靈,頗為偏愛他。


    老入殮師一生蕭索,無妻無子,從內心裏,他把小田當成了兒子,想傳給他衣缽。


    所以,麵對無聊的“見鬼”問題,老塗破天荒地給予了迴答。


    他笑著說:


    “鬼這種東西,我當年剛入行時也怕過。怕了幾個月哩。”


    “所以,”小田眼睛亮晶晶:


    “是有的咯?”


    “孩子,我這輩子摸過的死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要問這世界上有沒有鬼,我最有資格迴答。我告訴你,聽好嘍,”老塗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


    小田將信將疑:


    “一次也沒有?”


    “除了你這個調皮鬼!”


    老塗慈祥地笑了。


    今天六點鍾,小田期期艾艾地表示,晚上約了大學同學吃飯,想要先走。


    老塗一眼望穿這孩子是要去約會,大手一揮同意了。


    小田離開前,不放心似的問:


    “師父,您一個人能行嗎?”


    “屁話,老子幹這活的年頭比你老爸的歲數還長!”


    小田還不走。


    “師父……”


    老塗抬眼看他,隻見年輕人眼神閃爍,憂心忡忡。


    “師父,要不您也下班吧?高龍周一才出殯,就剩個眼皮了,我們明兒來做也來得及。”


    老塗看著高龍眼睛裏的黑矅石,甩甩手說:


    “走吧走吧,我一下子做完,明兒休息。”


    他這一代勞動者,沒有把工作拖到明天的習慣。


    “師父……”


    “快滾,別讓人家等急了。”


    年輕人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一個小時後,老塗已經做完了全部工作,抱臂在胞,欣賞著自己的作品。


    冰床上,高龍身著燕尾西服,卷發梳成大背頭,鋥光瓦亮。


    被無影燈照亮的臉上,均勻地敷著白色粉底。


    恰到好處的腮紅使這位曾經的極道老大紅光滿麵,雙目安祥地闔著,仿佛正在沉睡。


    一天一夜的辛苦,換來了又一件傑作,成就感充溢了老塗的胸膛。


    他又累又餓又渴,感覺體力大不如前,不禁懷念起年輕時一周送走五個逝者的光輝歲月。


    這時,逝者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老塗頭皮發麻,針刺一樣。


    他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


    在雪亮的燈光下,高龍一動不動。


    “我真是老糊塗了……”


    老人喃喃道,從旁邊拿過保溫杯,抿了一口熱茶。


    高龍猛的睜開雙眼。


    當!


    保溫杯落地,老塗心髒猛的一跳。


    他眼睜睜地看著冰床上的人坐了起來,真假眼一道,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手機……”


    高龍沉聲說。


    老塗瞳孔收縮。


    “把老子的手機拿來!”


    高龍的大嗓門響徹了空曠的修容室。


    老塗心跳驟停,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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