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奔馳停在三灣堰鎮菜市場停車區裏。


    菜市場斜對麵就是警務科正門。


    袁重打開天窗,放低椅背,準備睡到天亮再去找他。


    累。


    困。


    可是睡不著。


    也許是月光擾人,也許是蚊子煩人,總之無法成眠。


    袁重拿過手機,漫無目的地刷著顫音。


    直刷到手機沒電,又換了甄爽的手機來玩。


    微信上,一個小時前,顏楚楚發來好友申請:


    【爽哥,你沒事吧?】


    袁重點了【忽略】。


    不知什麽時候睡去,他醒來時已是滿車陽光,車窗外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盡是趕集的居民。


    肚子不滿地咕咕抱怨。


    袁重根據饑餓程度判斷,現在已是時近中午。


    菜市場上,雙喜小麵的辣香、油炸丸子的甜香通過天窗飄入鼻孔,喚醒了他腹中的饞蟲。


    袁重正想下車覓食,忽地心起數念:


    甄爽殺梅峰的事,已經上了新聞。


    紐約兇殺案中,全國人民都熟知了甄爽長什麽樣。


    自己和甄爽長得一模一樣。


    綜上所述,哪怕警方暫未發布自己的通緝令。


    自己在老百姓眼裏,已經是個逍遙法外的殺人犯了。


    現在直接下車,出現在稠人廣眾之中,隻怕立刻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至於去警務科找朱勇,隻怕被偵察員們群起而攻之!


    可是,我拒絕警方傳喚,披星戴月來到這裏,和父親死因的線索——朱勇直線距離就幾十米,就這麽掉頭迴去?


    袁重不甘心。


    他開始尋思,找一個人幫他去叫朱勇出來。


    無論如何,自己都要見上朱勇一麵,問清王偉的身份。


    他迴不迴答,就看他的良心了。


    “找誰幫忙呢?”


    甄家人多勢眾,現在隻怕個個都在警方的監視之下。


    鍾家兄妹?


    鍾科腿腳不便,那隻能找鍾秀了。


    可是,袁重又不想把那丫頭拖下水。


    突然,一個名字跳進了他的腦海。


    “顏楚楚!”


    那姑娘家就住在巫河縣。


    袁重打開甄爽手機微信,添加了幾個小時前忽略的顏楚楚。


    對方秒通過。


    【爽哥,你沒事吧?】


    袁重迴了兩個字:


    【太平】


    心說你爽哥現在應該躺在太平間裏了。


    顏楚楚:


    【看到漁民撈出一個人的新聞了,我不相信那是你幹的。】


    袁重:


    【不是。】


    顏楚楚發了個開心的小狗表情。


    袁重沒空和她閑聊,於是直奔主題。


    【你現在在哪?】


    【家啊。】


    【巫河?】


    【嗯嗯。】


    袁重狂喜。


    【幫我個忙好嗎?】


    半小時後,袁重的車窗被敲響。


    得得。


    一個戴著粉色遮陽臉罩的女孩出現在車窗外。


    臉罩隻露出一雙眼睛,在驕陽照耀下宛如兩顆黑瑪瑙,睫毛長長,柳眉彎彎,美得讓人心跳漏拍。


    袁重立刻為她打開車門。


    顏楚楚聽袁重講完要求後,露出好奇的神情。


    但沒有多問,立刻推門下車。


    袁重望著女孩娉娉婷婷的背影,嗅著車裏殘留的幽香,從墨鏡匣裏取出甄婉的太陽鏡戴上,隔著車窗看向街對麵的警務科。


    顏楚楚白底碎花的裙裾消失在大門後不久,偵察員們紛紛撒腿往裏麵跑。


    要不是年輕人們一個個興高采烈,連櫃台後的女警都放下工作跑進去,還以為治安局裏出了什麽大事。


    袁重看得心裏一緊:


    “果然不該找她啊。”


    他發動車子引擎,隨時準備跑路。


    隻要偵察員衝出來,他就跑。


    時間一秒一秒爬過。


    足足等了十分鍾,顏楚楚再次出現在門口時,已戴好臉罩。


    衝送她的偵察員們揮手告別,嫋嫋婷婷地向袁重走來。


    她的身後,一幫年輕偵察員對她的背影行著注目禮,胸前捧著個本子。


    “誒,這丫頭怎麽一個人過來了?不是讓她請朱勇出來嗎?


    “他們纏著要簽名,花了一點時間。”


    顏楚楚坐進車裏說。


    “朱勇今天沒上班?”


    “上了。他們說朱科長在三灣堰遊泳。”


    “遊泳?”


    果然是中年不得誌,坐等退休的節奏啊。


    袁重感歎著,發動奔馳開往三灣堰。


    汽車升空後,顏楚楚才拉下臉罩,露出那張百大最美麵孔。


    袁重問:


    “你知道朱勇長什麽樣吧?”


    顏楚楚搖搖頭:


    “你不認識他嗎?”


    “嘶……”


    袁重心說這丫頭不怎麽聰明啊。


    我要是認識他,直接給他打電話不就行了。


    還用你去找?


    顏楚楚說:


    “要不我再迴去問問?”


    袁重看向鳥瞰鏡頭。


    “不用了。”


    整座水庫區域都沒幾個人,水裏就一個人遊泳。


    袁重站在【國家重要水庫,禁止遊泳垂釣】的牌子邊,衝他揮手大喊:


    “朱科長!”


    男人沒理他,眼神狐疑地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


    然後雙手像搓麻將般,搓著水遠去。


    袁重脫掉外衣外褲,撲通跳進水裏。


    岸邊樹蔭下,一對釣魚的情侶嘴張成了o形。


    袁重揮臂打腿,追上朱勇,攔在他麵前。


    “朱科長,您好。”袁重踩水保持平衡,自我介紹:


    “我是袁國良的兒子。”


    朱勇搓著水,板著臉望著他。


    他的表情嚴肅而不緊張。


    顯然,朱勇並不知道甄爽以及他幹過的壞事。


    紐約州、魚嘴彎兩起兇殺案,在奇拿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全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果有,那就是朱勇這種不玩手機、不看新聞,成天遊山玩水的方外之人。


    袁重見對方沒說話,補充道:


    “就是十二年前,在江北區打鐵街……”


    “我知道袁國良。”朱勇打斷他,一副煙嗓子:


    “持刀搶劫,被王……被當場擊斃那個嘛。那案子我經辦的。”


    袁重心髒猛跳。


    朱勇像烏龜似的轉了半圈,向遠處遊去。


    袁重跟上。


    朱勇頭也不迴:


    “你今天找我是想幹什麽?”


    “為我父親澄清冤情。”


    “哈,哪有什麽冤情!”


    “卷宗裏擊斃我爸的‘王偉’,就是現任高級治安官王澤興吧?”


    朱勇身形一僵,咕嚕喝了口水。


    他強自鎮定,繼續往前遊,遊到水庫中央的平台,抓住台邊翻了上去,坐在平台板邊。


    袁重跟著翻上,坐在朱勇旁邊。


    “朱科長,請告訴我真相。”


    朱勇上下端詳著袁重,似乎在檢查他身上有沒有錄音器材。


    他隻看到一條濕淋淋的短褲。


    “小夥子,我幫不了你。”


    袁重一臉執拗地看向他。


    我跑了這麽遠來找你,輕飄飄一句話就想打發我走?


    沒門。


    朱勇甩甩手上的水,從旁邊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上。


    抽完一支煙,他才說:


    “我也拿不出直接證據,證明袁國良案有冤假成分。我隻能告訴你我知道的。”


    袁重說:


    “謝謝朱科長。”


    “先說好,我隻是跟你隨便聊聊,不會上法庭作證的。”


    袁重心中失望,但還是說:


    “明白。”


    朱勇說:


    “2012年,案發當晚,袁國良持刀搶劫馬初六。王偉路過時,袁已經捅了馬六刀。


    “王製止,袁不聽。王偉對袁國良開了三槍,第一槍示警,第二槍中腦,第三槍中頸。


    “受害者馬初六趁黑逃脫。如果我沒記錯,這案子是這樣的吧?”


    袁重點頭:


    “卷宗上是這麽記載的。我想知道卷宗以外的情況。”


    朱勇說:


    “可惜我也不知道。馬初六跑了。目擊現場的隻有王偉一個人。他怎麽說,我們怎麽記錄。


    “我們勘察了現場,采集到的血液、匕首、彈殼、腳印等物證,都印證了王偉的說法。沒有漏洞。


    “當然,這案子仔細一想,疑點並不少。


    “比如,根據彈道分析,袁國良中的兩槍都是近距離發射,且都是致命傷。


    “如果是製止犯罪,一槍就達到目的了,王偉為什麽要開兩槍?


    “再比如,馬初六為什麽挨了六刀還能跑掉?”


    袁重說:


    “馬初六的問題我們查過了。案發第二年,他在隴西一個鄉鎮上被人砍斷雙手,死了。


    “從現場照片來看,他身上隻有一處刺傷的疤痕。”


    朱勇續上一支煙,說:


    “我也查過了。但馬初六身上隻要有一處刺傷,就不能說明袁國良案有冤情,對不對?


    “王偉隻需要來一句他記錯了,甚至說卷宗有筆誤,就能解釋過去。”


    袁重不能不承認,對方說的是對的。


    馬初六身上有傷,就證明老爸刺傷過他,王偉擊斃他就有理由。


    朱勇說:


    “王偉對袁國良開了兩槍也不是大問題,反正不管打腦袋還是打頸部,結果都是一死嘛。


    “你預設案子有冤情,當然認為王偉第二槍打得多餘。


    “如果你站在王偉立場上,第一槍都已擊斃袁國良了,再補上一槍也不算執法過度。頂多算……”


    朱勇輕笑了下:


    “浪費子彈。”


    袁重咬了咬牙。


    事關親人的性命,他沒辦法站在中立位置看待。


    他堅信那兩槍必有蹊蹺。


    朱勇說:


    “我和王偉是警校同學,同期畢業的。各自呆過幾個分局,又在打鐵街警務科成了同事,關係原本很好。


    “袁國良案發生前一星期,有天早上,我和王偉兩人在單位更衣室換製服。


    “王偉的槍掉在地上。


    “啪。”朱勇拍了拍平台板:


    “聲音不對,我聽得出來。我的槍也掉在地上過,是很重的一響,不該是那麽輕輕脆脆的。


    “王偉的槍聽上去像是塑料做的。


    “我迴頭看了他一眼,他剛撿起槍,也在迴頭看我。表情緊張兮兮的。


    “我立馬就知道不對勁。王偉的槍丟了。他身上那把槍是假的。


    “當偵察員的丟槍是大過錯。一旦被人發現,飯碗就保不住。


    “要是槍落在不法分子手裏,犯下案子,丟槍的偵察員還得吃官司。


    “這麽大的事我不敢多問,裝作沒事,換上製服走了。


    “袁國良案發生當晚,王偉主動上報警務科,後來又上報江北局,交出佩槍,配合調查。他的槍又是真的了。


    “可在更衣室那天早上,我發誓我絕沒有聽錯。


    “當然,事到如今,說這些都晚啦。”朱勇喟歎一聲:


    “王偉在案子發生前找迴了槍,當晚擊斃了袁國良,這種說法也無懈可擊,對吧?


    “就是太巧了嘛,巧得不像是真的。


    “我常常想,如果我發現他丟槍的當天就向上級反映,王偉早就滾出警隊,輪不到他來整我了。”


    袁重看向朱勇:


    “整您?”


    朱勇說:


    “袁國良案發生以後,王偉和我就疏遠了。


    “後來,他憑借包括袁國良案在內的幾個案子,評了個二等功,當上了警務科長,開始給我穿小鞋。


    “我一開始莫名其妙,我和他相處一直挺融洽的,從沒紅過臉。


    “仔細迴想,除了聽到他槍掉在地上的聲音,多看了他一眼,再想不到別的地方得罪了他。


    “再後來,王偉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舔啊舔的,一路舔到了江北局領導層。


    “離開了打鐵街,還不忘在我們科長麵前潑我髒水。


    “整我。年複一年地整我。警隊好多人都知道他和我有仇。隻是誰都不知道有什麽仇。


    “我後來想通了。王偉很精明。他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有仇。


    “萬一有一天我把他丟過槍這事抖落出來,大家都會覺得我是在報複他,沒人信。


    “但我沒有。因為我沒有證據。


    “最後,我主動請調到這裏來了。這下好了,天高皇帝遠,沒人整我了,倒也悠閑自在。”


    朱勇嘿嘿一笑,眼中有悲涼掠過。


    誰能想到,自己的事業就因為聽到一聲不該聽到的響聲,看了不該看的一眼,從此天翻地覆?


    袁重問:


    “我爸的案子發生時,王偉還叫王偉?”


    “還叫王偉。他改名叫王澤興,是袁國良案第二年的事。”朱勇說:


    “聽說是按他家裏的字輩。媽的快四十歲的人了,突然想起來改名字,會沒有鬼?


    “前幾年,我們科裏裝上了警隊花名冊係統。


    “我也是無聊,就查了查王澤興。發現他把他在打鐵街警務科工作過的經曆直接抹掉了。


    “艸,高級治安官權力真大啊。履曆都能改。


    “他還把當時警務科長的名字換成了我的,還挺幽默的哈?”


    不僅如此,袁重想,王澤興還一一敲打過當年打鐵街警務科的其他偵察員。


    所以吳傳鋒問遍了那些人,個個裝聾作啞,唯恐避之不及。


    袁重說:


    “照您這麽說,我爸的案子一定有冤情,否則王澤興不會煞費苦心地切割自己和案子的關係。”


    “證據啊,小夥子。沒有證據,你說什麽都沒用。法律不支持你。白搭。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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