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重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苟家院子裏走出來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迴了袁家老宅。


    怎麽跪到了第二天雞鳴時分。


    送葬的路上,袁重捧著奶奶和父親——兩位養育自己長大、卻可能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的遺像,走在前麵。


    身後,四個中年男人抬著棺材。


    在鞭炮聲、嗩呐聲、鑼鼓聲和風水先生的唱經聲中,在漫天紛揚的紙錢裏,在村民們的注視下,一行人走向村西頭的墳地。


    棺材和骨灰盒被土壤漸漸覆蓋時,袁重聽到苟家院子傳來老苟咿咿呀呀的唱腔。


    歌不像歌,戲不像戲。


    “在長街,見榜文,不由公孫喜又驚。


    “喜的是忠良有了後,虎口之內得餘生。


    “驚的是……”


    保時泰攀上了空中航道。


    袁重驅車離村的路上,不時通過車底的鳥瞰鏡頭,俯視下方蜿蜒曲折的山路。


    眼前浮現出二十四年前那個淩晨,半臉燒傷的男人將嬰兒藏在懷裏,騎著二八大杠倉皇逃離山區。


    車輪碾過冰冷而堅硬的一月。


    ……


    雙喜市,南岸分局,吳傳鋒督察辦公室。


    “愛妻蘭英留念,一狗狗狗年四月一日,”吳傳鋒一字字讀著照片右上角的字,抬起眼皮:


    “這位美女是?”


    “可能是我媽。”


    袁重目不轉睛地看著照片,上麵的女人美麗時髦如電影明星。


    “可能?”吳傳鋒樂了:


    “你連你媽都不認識?”


    “我媽當年生我時難產去世了,家裏隻留下這麽一張照片。”


    “對不起……”


    “你們係統裏不是可以智能匹配嗎?如果是已故的人,能匹配到嗎?”


    “去世時間在近四十年的,都能匹配得到。”吳傳鋒說:


    “這張照片拍攝於90年代末,沒有ps,五官清晰,妝也不濃,應該很好匹配的。”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


    “你懷疑你母親還在人世?”


    “是的,”袁重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不光懷疑她還健在,我還懷疑,她壓根就不是我的母親。”


    吳傳鋒一頭霧水,也不好多問,將照片放進掃描儀,點開戶籍係統。


    電腦很快匹配到一個女人。


    唯一的結果。


    “英蘭,”吳傳鋒念說:


    “魯州人,一狗七七年生,現任魯州話劇團女演員,她還健在!等等,”他拿過照片,仔細比對,然後宣告了他的重大發現:


    “雲重,有問題。你母……照片上的女人名叫‘蘭英’,係統裏這位叫‘英蘭’,名字不一樣。”


    袁重直勾勾地望著電腦屏幕上的英蘭照片,百分百確認,她就是自己的母親——袁國良告訴自己那個難產殞命的母親。


    小時候,袁重每當看到同學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都不禁懷念自己素昧蒙麵的母親。


    多少個午夜夢迴,他曾翻出這張照片,癡癡地凝望著,想象母親的音容笑貌。


    她的樣子,早已深深銘刻在袁重心裏。


    絕不會看錯。


    來治安局前,袁重心裏還抱有些許希望。


    他希望吳傳鋒查出,一九九九年的冬天,蘭英死在雙喜市某醫院的產房。


    他更希望老苟的話,隻是喝多了胡言亂語,老爸並沒有去偷什麽嬰兒。


    人販子,嬰兒,三陪女,都是他即興發揮,臨時瞎編的驚人之語。


    這一刻,袁重的希望落空了。


    袁國良把一位素不相識的女演員,姓名顛倒,聲稱是他的老婆,自己的母親,騙了自己二十多年!


    “查到了,”吳傳鋒看著手機說:


    “千百度有英蘭的百科,這位女演員出演過一九九五年的電影《畫皮》……”


    袁重冷笑: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吳傳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念手機上的百科:


    “由於電影駭死了一個老太太,中途強製下映了,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不多。


    “英蘭也因為這部出格的電影,告別了影壇,以後沒再出演過電影,在當地專心演出話劇。


    “咦,這裏有一張照片。”


    吳傳鋒把手機屏幕朝向袁重,上麵的英蘭照片,和自家珍藏的這張照片一模一樣。


    “這是當年影迷收集的照片。說是給《大家電影》雜誌寫信,被抽中的幸運讀者,隨機贈送一位女演員的照片……”


    吳傳鋒見袁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再說下去,隻問:


    “怎麽迴事?”


    袁重把那晚趕到醫院以後發生的事講了。


    從奶奶去世,講到和甄爽換迴身份,再講到給奶奶操辦後事時,聽到父親生前好友老苟講的陳年往事。


    吳傳鋒聽到有拐賣人口的罪行,還有兩個三陪女的死,目光變得犀利起來。


    “這個案幾我會去查。”


    默默沉思了一會兒,他又問:


    “你家還能找到你爸的身體組織嗎?我們可以通過dna分型鑒定,判斷你和袁國良有沒有血緣關係。”


    “哈哈哈哈……”


    袁重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拖著步子往外走:


    “人都燒了,十二年前就燒成一盒骨灰了,哪還有身體組織啊!”


    “一根頭發也行啊。”


    吳傳鋒喊道。


    迴到家,袁重一頭栽倒在沙發上,睡了長長的一覺。


    被敲門聲驚醒時,他像被人從黑暗海底拖拽上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打開門,窗外暗夜沉沉,鍾秀站在門口,輕輕柔柔地說:


    “重哥,我看到你迴來的,見你累,沒叫你。餓了吧?家裏煮了粥,我切點臘肉給你就粥喝,好不好?”


    在鍾家吃了晚飯,袁重出門下樓,打開樓梯下麵的小屋,把袁國良留下的五鬥櫃抱迴了家。


    實木的櫃子又大又沉,奶奶當年沒扔,是因為袁國良的遺物都放在裏麵。


    袁重打開所有的燈,開始查看抽屜。


    在最上麵的抽屜裏,他發現了一個舊枕頭,料想是袁國良睡過的。


    枕頭裏麵的填充物,隔著布摸起來像某種農作物的副產品。


    袁重翻來覆去地看,沒發現拉鏈,隻看到枕頭四邊都用線縫得死死的。


    隻是有一段針腳是黑線,而別處都是白線,和枕頭的布料同色。


    這個枕頭很可能打開過,又二次縫合了。


    袁重拿起小刀,挑開黑色線腳。


    枕頭破開了一個碗口大的縫隙,他把手伸進去,在幹燥的麩皮裏掏摸。


    掏了一陣,指尖觸到了柔軟絲滑的東西。


    他一把抓住,扯了出來。


    一個小小的被套。


    展開來,比枕頭大不了多少。


    這是一個嬰兒的繈褓。


    絲質的繈褓繡著精致花邊,正中間用金色絲線繡著一個字:


    【重】


    袁重的心砰砰跳了起來。


    “這個繈褓如果是我的,老爸把它縫進自己的枕頭,是為了掩蓋什麽呢?”


    答案唿之欲出。


    但袁重還是不信。


    “也許,我就是老爸親生的兒子,隻不過不是他跟那個英蘭生的罷了。”


    “他偷來的那個孩子,因為別的什麽原因丟失了而已。”


    dna!


    吳傳鋒說得很對。


    隻要證明自己和袁國良的血緣關係,一切謎團就都解開了。


    袁重打定主意,繼續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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