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重再不敢多看鍾秀一眼,扶著熟睡的女孩躺平。


    正準備走,他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的一雙小手上。


    鍾秀的手掌上還殘留著被水泡出的褶皺,這是她剛剛給鍾科洗衣服留下的。


    仔細看,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指腹中部,都有一條淺淺的印記,像去了皮的花生,那是長期用手針留下的。


    鍾秀繼承了她奶奶的裁縫手藝,針線活又快又好。


    依秀衣櫥不光賣成衣,也訂製衣服,都是由她設計縫製。


    女孩的夢想是成立自己的時裝品牌。


    隻不過,這個夢想至今還很遙遠。


    袁重看著女孩欺霜勝雪的雙腕,隻有右腕上纏著一根皮筋兒。


    想到這些年來,他從來沒見過這丫頭戴過手表、珠串之類的飾品,一雙腕子總是光溜溜的。


    下河街長大的女孩,懂事早,知道家貧不易,每一分錢都為家裏節約。


    袁重又想到了和鍾秀年紀差不多的甄妙,她手腕上那塊表價值30萬米刀。


    想到這裏,他牽起女孩右手,取下皮筋兒,從褲兜裏掏出那隻獨山玉手鐲,戴了上去。


    不大不小,剛好合適。


    就像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


    鍾秀身上還有著少女的天真幼稚,但透白微翠的玉質,卻正好契合了她的芳名:


    秀。


    把玉鐲留在女孩腕上,袁重把她的皮筋兒套進自己左腕,戴上墨鏡,走出了鍾家。


    路過自己家時,袁重沒有停留,徑直走向樓梯。


    他不知道甄爽正趴在窗戶後麵,透過窗簾的罅隙,死死地盯著他。


    盡管戴著墨鏡,袁重的臉型輪廓,眼睛以外的部分,在甄爽眼裏都熟悉無比。


    是他。


    長得跟我一樣的人!


    剛才甄爽企圖猥褻鍾秀,被女孩一耳光、一腳打蒙了,坐了好久才晃過神來。


    他萬念俱灰,打開袁重的電腦,重新下載民宿打撲克視頻。


    要什麽女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完事後,甄爽進入了閑者時間。


    聽到外廊上傳來一聲“重哥”,他以為鍾秀在叫自己,把門打開一條縫,才發現女孩看著外麵樓下。


    然後,甄爽就看到這個墨鏡男人上來了。


    兩人在晾曬衣服下麵低聲說了幾句,一起進了鍾家的門。


    甄爽思忖,這個冒牌貨是“重哥”,那我就不是袁重了啊!


    我是甄爽!!


    富豪甄榮森的獨生子!!!


    甄爽明白了一切。


    但他還是不明白,對方如何鳩占鵲巢,代替了自己,而自己竟鬼使神差地來到了袁家,代替了對方。


    作為甄爽的記憶,他腦袋裏一點都沒有。


    像無底的深淵,漆黑,死寂,空空如也。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袁重從外廊走過,連出去理論的勇氣都沒有。


    首先,他沒證據,就沒占理。


    第二,萬一論急眼了,對方跟自己講物理,可以把自己活活打死。


    ……


    袁重走出樓梯口,來到街邊。


    薄暮時分,街上已多了許多迴家的行人。


    熟識的人相互打著招唿。


    街邊小攤、流動商販也支楞起來,小音箱傳出音樂聲、叫賣聲。


    不遠處的小廣場上,擠滿了跳廣場舞的老阿姨。


    一派喧嘩熱鬧。


    袁重朝來路望了一眼。


    百米開外,黑西裝們懶散地靠在街道兩邊。


    一張張戴墨鏡的臉轉向自己時,一個個腰板都挺直了。


    為首的陳兵手裏拿著測距儀,剛發出紅色激光,見袁重看過來,訕訕地關了,衝他點點頭。


    “一幫傻缺。”


    袁重低罵道,朝那邊走,準備取車離開。


    “甄爽。”


    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嗓音。


    袁重低頭一看,一個紅帽綠衣的清潔工坐在路牙上。


    掃帚靠著牆,麵前一個小鐵桶,桶裏塞著一個編織袋。


    袁重含糊地“嗯”了一聲,繼續前行。


    隻要沒被人認成“袁重”就好。


    “還記得薑夔(kui)嗎?”


    聽到清潔工冷冷地問。


    袁重一愣。


    薑夔……


    好像是個古代詩人,以前上學時,背過他的詩還是詞……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


    後麵什麽來著?


    銀漢迢迢暗度?


    不是,這清潔工怎麽問這麽高雅的問題?


    聽嗓音,莫不是教我高中語文的楊老師?


    嘶,有點像。


    袁重埋下頭,想看清對方的臉,嘴上答應著:


    “記得。”


    “記得就好。”


    清潔工的話像咬碎的鵝卵石,一顆顆迸出來。


    他伸直膝彎,腰卻仍貓著,將鐵桶裏的編織袋拿出來。


    他戴著口罩,袁重隻看到四分之一張冷毅如鐵打的臉,完全沒印象。


    桶底兩把明晃晃的東西,在暑熱未退的老街邊沁出一陣寒意。


    袁重忽感心悸!


    兩片雪亮刀光自桶中炸起!


    如白虹貫日。


    似天河倒懸。


    將袁重下起胯襠,上至頸項,一線覆蓋。


    袁重大驚,雙腳一震,向後倒翻筋鬥。


    刀光、人形,猶如兩個背靠背的括弧,拔地而起。


    )(


    好死不死,袁重身後兩米的窄巷中,開出一輛三輪摩托車,擋住了他的退路。


    嘭!


    袁重脊背重重撞到鐵箱似的車廂上,墨鏡飛出,身體向前反彈。


    雙腳著地,尚未踩實,清潔工已欺到近前,雙刀一左一右,劈斬而至。


    鮮血從袁重胸腹處噴濺而出,又被雙刀淩空斬碎。


    一時間,刀光與熱血齊飛,鋒刃共人麵一色!


    袁重情急智生,使一個黃鶯雙抱爪,抬臂封鎖敵人中線,雙腕翻起,猛的一合,掌根夾擊敵手臉頰。


    清潔工一怔,仰頭避過這一擊,雙刀攻勢也因此一滯。


    袁重趁機左右腳連環搓踢,皮鞋鞋尖跟敵人小腿迎麵骨各來了一次親密接觸。


    所謂“搓踢”,是傳武實戰中最常用的低位腿法。


    大腿不動,隻動小腿,以膝關節為軸,後掄前送,類似於普通人踢小石子玩的動作。


    搓踢動作幅度小,速度快,腳不過膝,不易受製,練好了力道很足,袁重下過十年工夫。


    清潔工吃痛,連退數步。


    “撩袍刀,左右劈麵刀,”袁重皺眉:


    “你練詠春拳的?”


    清潔工抬起帽沿,口罩上方,露出殺氣騰騰的虎眼。


    “你會武?”


    手上雙刀右前左後,擺了個問手起式護體。


    袁重看他招法手法,已料到七八成。


    看清他手上這對長約尺許、寬約兩寸的蝴蝶刀,便已有了十成把握。


    ——八斬刀,詠春一派看家兵刃。


    相傳,八斬刀之刀型、刀法皆源自林則徐麾下水勇。


    刀法是鴉片戰爭中專為對付英軍刺刀研發的戰術,小船甲板狹窄,作戰時敵我雙方都無躲避餘地。


    故八斬刀的精義便在以短擊長,一擊必殺,追風趕月不留情。


    江錦春從少年時便隨父親學習詠春拳,從戎之後也日習不輟。


    35歲那年從特種部隊退役後,在喜中區菜九路開設錦春武術館,迄今已有六年。


    六年間,他教出了許多學員,但一直秉承師訓:


    “攤、膀、伏,三板斧,拜師就傳。唯有八斬刀法,非大忠大義之人,寧絕不傳。”


    詠春隻有三套拳,八斬刀卻有膀、攤、枕、耕、滾、斬、割、穿、拍、圈十種技術,是這一派精華中的精華。


    這套刀法,至今江錦春沒有教給過一個學員。


    要不是為了刺殺甄爽,他最近一個月每天五點起床練習兩個小時,這套繁複刀法,他自己都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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