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沉默地走出巷子裏。


    這裏是城東的一條小街,路過的車輛寥寥無幾,三三兩兩的路燈下,零星地亮著幾盞。


    沈之意走在外麵,他低頭就能聞見自己身上地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臭味兒,讓他恨不得現在就衝進浴室洗掉這些汙漬,可一旁的蔣韻卻淡定無比,始終跟他保持著一尺的距離。


    蔣韻目視前方,看不清神情,藍格子圍巾遮住了小巧的下巴,齊耳的長發被她別在耳後,他隻要低頭就能看見她漂亮的耳骨…


    沈之意不自在地收迴視線,暗自下結論,她的鼻子肯定生病了。


    …


    黑夜的光籠罩著這座小鎮,皎潔的月亮隱進雲層裏,南方的冬季濕冷地滲進骨子裏,薑芷不由地緊了緊身上寬大的外套,她停下腳步,發現沈之意並不在她的身旁。


    薑芷轉過身,身後是被暮色吞噬的世界,嚴絲合縫的昏暗色調裏竟然找不出一絲亮光,橋上佇立的身影,孤獨,茫然,孤寂,仿佛全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低垂著頭,目光始終停留在那片大橋下。


    底下像是一片靜謐無比的死水,連清風也吹不起半點漪瀾。


    薑芷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底傳來密密的疼痛,是原主。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在未來成為娛樂圈內炙手可熱的大歌星卻患有黑暗恐懼症…


    忽然,少年被遠處一束微弱的光吸引,沈之意微微側目,那暗淡無波的目光裏忽然有了一絲亮光,他失音的耳朵裏似乎聽見少女的聲音,平靜無比。


    “走吧,沈之意。”


    鬼使神差的,他原本邁不開的雙腿,竟也逐漸跟隨著她的腳步,迎著微弱的光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隻是坦然地走過她走過的泥濘小路,曲折的丘壑,平地的原野,有光的地方就是他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前麵的街道重複光亮,沈之意才聽到耳邊迴來的風聲。


    兩人走到交錯的十字路口,他側目看到蔣韻將手電筒收好放進口袋,一臉平靜。


    忽然他笑了,可少年的神情卻難掩落寞。薑芷聽到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八歲的時候,我媽嫌家裏窮走了,我爸每天酗酒賭博,外加咒念我媽,十天半個月不迴家一趟……每天晚上,我都點著一盞燈睡,想著或許有一天,我媽經過家門口就會走進來看看。”


    “……”


    “有一天,我爸的債主找上門,我躲在床底下不敢出聲,看著他們把家裏的家具全砸了……”沈之意伸手掐了掐發麻的指尖,“我害怕被他們發現,一整晚都沒點燈…”


    “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盞燈等的人是我。”一直是他,懼怕與黑暗共處的自己。


    薑芷沒有說話,讓人直麵心裏的恐懼,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良久,她聽見身旁的人冷嘲一聲,“可笑吧,就我這樣還想站上舞台。”


    沈之意聳了聳肩,不知道為什麽他要跟蔣韻說這些。或許,是在某一刻他在蔣韻身上感覺到了一絲久違的……


    安全感。


    他轉過身,便聽見背後沉默了許久的聲音,“站上舞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世界的中心,為什麽要怕?”蔣韻的聲線不穩,卻帶著執著的堅定:“相信我…舞台,會帶你從黑暗走向榮光。”


    “……”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沈之意想,他或許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句話,他一直在走向榮光,卻弄丟了給予他初心的女孩。


    -


    學校。


    “李銘語,你怎麽就一句台詞都說不好,上台不是給我們五班丟人嗎?!”


    “就是啊,我揚哥把這麽好的女主機會讓給你。”


    “我……對不起……”


    “對不起就給點力嘛~”


    幾個男生圍在女廁所邊上,吊兒郎當的模樣讓其她同學都避而遠之。薑芷還沒走近,便聽到幾個熟悉的腔調響起,好像是……曹揚身邊的人?


    被圍在中間的女生個子高挑,長長的馬尾順在腦後,前額留著著過年代經典的齊劉海,她低著頭沒有說話,隻是怯怯地緊緊抱著手臂貼在牆上,側麵倒和蔣寧有幾分相似之處。


    “你們在幹嘛?”薑芷忽然在背後出聲,石頭擰著眉想著是哪個沒眼力見的家夥多管閑事,他轉身看到來人,髒話還沒蹦出口,他語氣急轉殷勤,“蔣妹妹?您怎麽來了?”


    石頭嘴上甜蜜蜜,心裏苦哈哈。


    還不是揚哥忽然就信了這丫頭的邪,什麽統一戰線的聯盟,什麽追求女生就要搞定她的親戚,這些扯淡的理論還真把人忽悠的一套一套的,還特意囑咐他們不能找蔣韻麻煩,要未雨綢繆,以禮待之。


    明明他跟蔣寧八字還沒一撇呢,石頭還真小瞧蔣寧這個妹妹了,陷入愛情的揚哥果然是糊塗啊。


    …


    “我幹嘛顯而易見,倒是你們一群大男生圍在女廁所外想幹嘛?”薑芷不動聲色地走到女生麵前,隨手指了指門上的標誌。


    石頭總覺得她話裏話外都像是在罵他們這些男生臭不要臉。


    作為混混中的一員,他們也是有原則,有底線的!萬一被有心人傳出去,揚哥對愛情專一的名聲可就保不住了,揚哥非得把他們揍死不可。


    “誤會,都是誤會!”石頭笑著解釋道,“這不,周五就要匯演了嗎,揚哥為這一出戲可用心良苦啊!就李同學啊,她怎麽著都演不出揚哥想要的效果!我們這不給她提點提點……”


    “就是啊,李銘語演的跟個木頭似的,怎麽襯托出我們揚哥的英明神武?!”身旁的小弟附和著。


    石頭腦子轉的飛快,他拍了拍手,語氣歡快,“對了,揚哥說是您給出的主意,要不,您來幫我們看看?”


    薑芷恍然想起之前曹揚來找她商量元旦節目這事兒。


    她隻記得曹揚來勢洶洶說什麽也要唱鼠鼠愛大米,好在元旦匯演上與沈之意的告白分庭抗禮。


    唱就唱唄,可那五音不全的彪悍嗓門剛一開口差兒點沒被她送走。


    對於他的執著,薑芷終是歎了一口氣,放出狠話,“如果你不想淪為全校的笑柄,那就去吧!”


    一番掰扯,曹揚終於決定放棄唱歌,他失望地問自己還能做什麽,薑芷隻記得當時她趕時間隨口應了一句,


    話劇。


    薑芷抬起頭便撞進對麵李同學泫然欲泣的神情裏,她忍不住扶額,幹嘛不說個相聲、海草舞什麽的,這下倒好,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


    空教室裏。


    四周的窗戶上掛滿了帷幕,桌椅被推到兩邊露出中間一大片空地,曹揚穿著華麗的禮服背對著他們,連高高的禮帽也遮不住他一頭張揚的金發。


    他放低了聲音,輕撫著自己的胸口,嘴裏念著的卻是朱麗葉的台詞,“羅密歐啊,羅密歐,你為什麽叫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放棄你的名字吧!如果你不願意,便立下愛我的誓言,我就再也不姓開普萊特了!”


    隨即曹揚扮演羅密歐,佯裝苦惱,“我是繼續聽下去呢,還是現在就對她說話?”


    他迅速換了女主站位,“你是什麽人,在黑夜裏躲躲閃閃聽人家講話?”


    揚哥嬌滴滴的聲音把石頭激起一身雞皮疙瘩,雖然女主角演的一般,可沒想到揚哥竟然入戲這麽深,演女主還這麽動情,不枉費他每天廢寢忘食地記台詞兒了。


    “因為有愛的翅膀,我才能夠翻過高高的圍牆……我愛你朱麗葉,隻有愛情才讓我擁有勇氣嚐試……”


    空蕩的教室裏忽然有人鼓掌,啪啪啪啪——曹揚側過身,卻發現教室後麵站著一票觀眾,饒是他臉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後麵的石頭忍不住咳嗽兩聲,提示道,“哥……”


    “比我想象中的有天分。”薑芷毫不吝嗇地誇獎。


    “你們……你們帶她來幹什麽!”曹揚拿著劇本挨個兒打過去,惱羞成怒,“你,還有你,一個個詞兒都背熟了嗎就在這摸魚?!我這次可是認真的!”


    “消消氣,消消氣,哥……”石頭賠笑打著哈哈,“我們沒不認真啊,這不,多個人多份力量嗎!”


    “主意是我出的,把劇本給我看看吧。”薑芷順其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劇本,快速翻閱著,“話劇的演出時間相對長些,可最多也隻有十分鍾,完整演繹沒可能,隻能選幾個經典片段其他都用旁白帶過……”


    她手下的彩筆迅速在紙上圈出鮮明生動的場景和言語對白,隨即皺眉問道,“你這是把整個劇本都下了?”


    曹揚支支吾吾,“也沒有全部啦……就是羅密歐的部分基本都有……”


    他確實存了些小心思加了不少男主的戲份,可主角多點戲份也正常不過嘛。


    薑芷頭也沒抬,“那你的劇本幹脆叫《羅密歐傳》得了,剛好讓這一大幫人給你作配。”


    曹揚:“……”


    身旁是悉悉簌簌的笑聲,曹揚卻憋的有些臉紅,這……他也沒法反駁啊!


    他低頭看見厚厚一遝滿是叉叉的劇本,心瞬間拔涼拔涼的,蔣寧算是看不到他作為羅密歐的一片癡心和深情了……


    “這,是不是刪太多了……”曹楊硬氣不起來,因為蔣韻看起來確實比他專業。


    “話劇表演是一門綜合性藝術,它是一種講究直觀性和體驗性的藝術表現形式。”薑芷挺直脊背,無比慶幸自己大學修過藝術理論的課程,有朝一日竟然能在這兒派上用場忽悠別人,咳,幫助他人。


    “你們不必擔心在舞台上會緊張的忘詞忘動作,因為現場的布景、氛圍、畫麵、音樂,舞蹈會自然而然地帶領你們走進劇本裏。觀眾也不是局外人,實際上,他們通過視覺想象和聆聽與演員一起完成了創作……”在場的人似懂非懂,雖然不知道他們能具體能做什麽但聽起來卻很有道理的樣子。


    漢語文字就是該死的有魅力


    薑芷話鋒一轉,淡定開口,“還有兩周,時間還算來得及……讓我幫著參謀也並非不可以,隻是或許需要……”


    眾人:“?”


    “付點辛苦費吧。”


    【……】0711怎麽也沒想到轉折點在這,宿主真是,窮瘋了。


    【你懂什麽,那些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的人,大都遇到了生命垂危的時刻!】


    錢財又怎麽能隻是身外之物呢,起碼對於現在的薑芷來說沒有錢寸步難行。


    其實有那麽一瞬間,薑芷還是覺得自己是那個不差錢的富家千金,可今時不同以往,口袋裏的幾個鋼鏰兒時刻提醒著她——窮人一個。


    “沒問題!”曹揚一口答應。


    曹揚倒是不在意出幾個錢兒,相反,他倒希望自己出錢,因為他怎麽著都教不會這群豬!演戲!不過接下來這兩天曹揚才知道什麽叫做全方位碾壓的感覺。


    曹揚豪爽的態度令她鬆了一口氣,薑芷也多麽希望自己拿到的是被男主母親潑咖啡甩支票分手的劇本啊!可惜……天生沒那命。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薑芷身為打工人最基本的自覺。


    對於這場話劇她付出了100%的精力。


    而曹楊這邊的人,原以為蔣韻是來幫個工,打打下手,沒想到她直接攬下了導演的活,他們上台的每一句台詞的腔調,語速,神情都被她重新分劃定義,背景音樂響起結束精準到幾分幾秒,甚至於每一幕動作的肢體語言都要被精心設計過。


    奶娘吐字不清晰,情緒不飽滿被罵,


    勞倫斯肢體太僵硬,台詞不熟練被罵,


    羅密歐表情太誇張,頻頻出了戲被罵……


    總之,在蔣韻指點的兩個小時,她隻對角色不對人,擅長於摳每一個小細節,這令所有人自己仿佛是真的演員麵臨著巨大的壓力,可卻沒有一個人抱怨,或者說是沒資格抱怨。


    他們知道,如果按照先前的版本演出,隻能獲得如小品般滑稽的喜劇效果,根本不是什麽所謂的話劇。他們學著觀摩原著,反複練習,為的隻是在場上說好自己的台詞,哪怕隻有兩句詞。


    羅密歐,朱麗葉,奶娘,提伯爾特,勞倫斯……


    每一個角色上演的順序,離場的走位,串起來竟真的變成一幕幕完整的故事,他們拋開了現實生活中的自己,拋開了大小角色的比較,一旦走上了無數次踩過的定點位置,他們都是舞台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他們真的走進了話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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