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劉局,我們大隊有個知青叫塗山,考得很不錯的,也參加體檢了,怎麽到現在都沒收到錄取通知書。”


    “這個我還真知道。”


    劉局長攏了攏他那腦門上碩果僅存的幾根偏分長發,道:“我不光讓我同學查了你的成績,咱們縣十幾個被通知體檢的考生的成績我都查了。你是咱們地區第一名,地區第二是水山,塗山是第三。”


    “那塗山怎麽沒收到錄取通知書?”


    “哎,他政審沒過,要不然憑他的成績,考個僅次於燕水的名牌大學肯定沒問題。”劉局也是一臉的惋惜。


    “政審沒過?”


    “是啊。”劉局壓低了聲音道:“他家有海外關係。”


    “不是說小個子偉人,在有關高等學校招收新生文件的送審稿中,對高考招生的政審條件作了大段刪改。他老人家明確指出,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


    “這個你都知道?”劉局不由得又高看了李國慶一眼,說:“關於政審,最後的正式文件表述為,政治曆史清楚,擁護我黨,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勞動,遵守革命紀律,決心為革命學習。”


    “但是到底什麽是政治曆史清楚,每個地方都有各自的理解,執行的標準也不一樣,有的地區嚴,有的地區鬆,塗山運氣不好,碰上了咱們地區管政審工作的直接領導是個比較嚴格的。”


    “艸!”


    李國慶怒罵了一句,隻有綠色植物,才能代表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好了,小李,不要悲觀,要相信我們的國家,肯定會越來越好的。”劉局拍了拍李國慶的肩膀,搖著頭,走了。


    李國慶望著劉局漸漸遠去的背影,看看自己的家門,又從懷裏掏出裝有錄取通知書的信封,低頭看了良久,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雖然錄取通知書上規定的報到時間是2月28號,3月1號才正式開學,他打算提前進京,遠離家裏這個爛泥坑。


    再在家裏待著,指不定還有多少爛事纏上他呢。


    打定了主意,李國慶就打算去知青點找五行兄弟們商量商量進京事宜,想必他們比自己更迫切離開鄉下這鬼地方吧。


    什麽安土重遷啊,故土難離啊,這些對李國慶來說,統統都不存在的。那一世,漂泊一生,心無所安,最後死在了遠洋貨輪上,按規矩應該是被海葬了,估計被海魚們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吧。


    “我艸!”


    到五行兄弟住的知青點,要經過一片小樹林,李國慶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對著一棵歪脖子樹扔出了一條繩子,然後打了個結,踮起腳尖準備往套裏鑽。


    嗖!


    狂飆的李國慶都跑出殘影來了,飛奔到小樹林裏,對著那人的屁股猛踹了一腳:阿鬥根!


    那人被李國慶踹出去幾米遠,李國慶跑到他身邊把他拉起來,才發現這個準備自掛東南枝的家夥居然是塗山那小子。


    “是大慶啊,別費勁了,你救得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隻要我想死,有的是辦法,誰也攔不住的。”麵如死灰、一身酒氣的塗山慘然一笑,聲音裏帶著決絕。


    “我他麽讓你死,讓你死。”李國慶揪著塗山的衣領子,反正一口氣抽了他十幾個大嘴巴子,塗山那經常用雪花膏保養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胖了起來,嘴角還滲出了殷紅的血。


    “沒活路了,沒活路了,他們是一點活路都不給我啊。”李國慶剛一鬆手,塗山就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雙手拚命地拍打著地麵。


    那種絕望,李國慶感同身受,他在西疆服刑的時候,也無數次想了結了自己,隻是怕疼,下不去手。


    等塗山哭夠了,李國慶又一把揪起塗山的脖領子,道:“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信我嗎?”


    “信你?我為什麽要信你?”塗山根本就不看李國慶的眼,低著頭,自顧自喃喃道:“為什麽要給我希望,才給了我一點點希望卻又讓我絕望,我不想一輩子呆在這一眼就能看到頭的破農村啊。”


    破農村?


    有那麽一瞬間,李國慶是真心不想管他了。


    你他麽才在農村待了幾年,農村人一輩子連公社都沒去過的人多了去了,難道人家都不要活了?


    “我剛剛才跟縣教育局的劉庸局長分開,他告訴我,他那在省教育局當大領導的大學同學對他透露,往後高考會成為常態,每年都會有,往後的政審會越來越寬鬆。”


    “你說的是真的?”塗山騰地爬起來,握住李國慶的手,滿臉希冀地問:“大慶,你告訴我,你沒騙我,你是不會騙我的,是吧?”


    “劉局長還跟我說了,今年的7月份,國家還會組織高考,我騙不騙你,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了,左右不過是半年而已,到時候你還上不了大學,再死也不遲,沒人攔著你。”


    “我信你。”塗山使勁攥著李國慶的手,仿佛要抓住最後的希望。


    “別到處亂說,也不要去找劉局長核實,高考這種國家的掄才大典,是要高度保密的。”李國慶囑咐道。


    “好,我不說,我誰都不說,我再複習半年,我相信隻要政審能過,我一定能考個好大學,對,你在燕大等我,我一定要考上燕大。”


    “好,我等你。”


    李國慶拍了拍塗山的肩膀,心裏卻說:“但願吧。”


    好像78年的高考,錄取率比77年的還要低,老子又沒法跟你泄題,你他麽能考多少分,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好多年以後,已經功成名就的塗山,在一次采訪中被記者問到他一生中最難忘的地方是哪裏,他說是在冬天的一片小樹林,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開介紹信,遷戶口,李國慶和五行兄弟裏麵除塗山以外的四兄弟於2月15日坐上了從地區發往燕京的火車。


    塗山親自把他們送上火車,臨分別前還跟哥兒幾個一一擁抱,抱李國慶的時間特別長也抱得特別緊。


    李國慶還把從家裏“置換”來的明代老黃花梨八仙桌托付給了塗山,相比那些所謂的親人,李國慶更信任塗山。


    因為沒把700塊錢的獎勵往家裏交,李國慶這個馬上就要遠行的遊子,老娘劉玉香居然什麽行李都沒給他準備,無所謂了,隻要有錢,在燕京什麽買不到?


    就是心裏怎麽有點酸酸的趕腳。


    不是離別的酸,是受了委屈的酸。


    出門的時候,唯一來送李國慶的隻有五姐,五姐還把她僅存的幾塊錢體己錢硬塞給了李國慶,雖然明知道李國慶比她富裕得多,這是當姐姐的一片心意不是。


    這幾天又有人來相看五姐,五姐一個都看不上,李國慶知道她還放不下那個狗屁張建社。


    張建社和他媽被公社送到農場勞動,至少得在那呆三年,李國慶祈禱他們受不了農場繁重的體力活兒,累死個屁的。


    嗚~


    火車噴出很濃的白煙,緩緩駛離了車站。


    五行兄弟們齊刷刷對著窗口,使勁地揮動著胳膊,李國慶知道他們這是在向一段不堪迴首的經曆做最後的道別,不用猜都知道他們此刻心裏想的是什麽:李來來的,終於逃離這該死的鬼地方了!


    額,李來來是李國慶的一個小侄女。


    按照規定,他們可以向縣招生委員會預借車船費,不過他們隻能坐硬座,從地區到燕京,要坐一夜的火車,不差錢的他們才不會委屈自己的屁股呢,自掏腰包買了硬臥。


    硬臥票也才二十幾塊錢而已,這點錢,對他們來說,灑灑水啦。


    就是軟臥,他們也不是坐不起,就是級別不夠,人家都不賣給他們軟臥車票。


    他們坐的火車是傍晚五點半發車,正點到燕京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四十五。不過這年頭的火車,哪有不晚點的,隨隨便便晚個一兩個小時再正常不過了。


    可能是剛過完年沒多久的原因,車廂裏的乘客並不算太多,開出去了好幾站,車上乘客才漸漸多了起來。


    “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勞駕,收收腳啊……”


    額,這些通通是沒有的,那些東西出現得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了,現在可是才1978年。


    這年頭,甚至不是每趟列車都有餐車,有的列車,連個賣飯的都沒有,自己不準備吃食,隻能餓肚子。


    李國慶他們坐的這趟列車倒是有餐車,不過隻提供沒有蓋的鋁飯盒裝的盒飯,3毛錢一份,有肉有蛋有鹹菜,關鍵是還不要糧票。


    光聽價錢,就知道這盒飯好不到哪去,一份盒飯裏麵能給你放兩片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肉就算不錯了,整顆的水煮蛋更是想都不要想,也就有點蛋沫沫,鹹菜倒是給鋪了一大層,誰讓鹹菜便宜呢。


    早有準備的李國慶他們,從蛇皮口袋裏掏出了一大堆吃食,有剝了皮的水煮蛋,有香腸,有小餅幹,有桔子罐頭……滿車廂乘客的目光都被他們吸引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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