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院子更加青翠。


    門窗敞開,散臭,也讓新鮮空氣進來。


    蘇老太換上幹淨舒適的衣裳,被抱到扶手椅上癱著,陰著臉看蘇長槐鋪床疊被,掃地抹灰。


    這是她的大兒子,八年未見的大兒子。


    八年未見,倒和相公越來越像了。


    她本記不清相公的長相了,見了大兒子一切都想起來了。


    一樣修長的身姿,一樣雪白的肌骨,一樣上挑的桃花眼......皮像,神卻不像。


    相公性子低沉,易怒,不愛笑,很少有溫和的時候。大兒子卻很溫和,哪怕將他趕出去,也從未動怒。


    也許是相公一輩子的溫和都給了大兒子,因為大兒子像他。


    小兒子像她,所以他將暴怒的一麵留給了小兒子和她。


    人人都說她嫁得好,簡直逆天改命,她也差點迷失在村人的恭維中。午夜夢迴,寂寞空窗,書案後沉思的身影都讓她清醒過來。


    他,不愛她。


    娘說,愛不愛的有什麽重要的,男人給錢養老婆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愛她,她卻愛慘了他。


    她一輩子都沒得到他的愛,所以當很像她的沈碧玉出現時,她以為他們會重蹈她當年的覆轍。


    沒想到,大兒子是真愛沈碧玉。


    愛是什麽東西,她沒得到,憑什麽那個粗粗笨笨、生不出兒子的女人能得到,她該和她一樣的結局才對。


    所以她把他們分了出去,讓他們去住荒廢的破屋,隻給一點薄田。以為他很快會拋棄那個女人迴家來,沒想到八年過去了。


    見不著也就罷了,反正這個兒子和他爹更親,她還有小兒子。


    此刻見到了,作為母親不禁心疼起來。


    從前在家時過著婢女成群的少爺日子,哪需要親自做這些,還做得這樣熟練。


    “你在屋裏也這樣伺候人麽?”


    “沒有,你是我娘。”


    蘇長槐把髒衣裳、髒被褥抱出去,拆下幾年未洗的床帳,換上幹淨的,灰塵嗆得他連連咳嗽。


    蘇老太太反複咀嚼著他那句“你是我娘”,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是啊,她是他娘,所以他克服潔癖伺候她,小兒子和三個孫子都嫌她臭。


    她再次淚目,心一抽一抽地疼,卻見大兒子彎腰要拿床下的夜壺去倒。


    “槐寶,別碰尿壺!”


    她兒子光風霽月,怎能碰尿壺這種髒東西,哪怕是她老子娘的尿壺。


    一急,她從扶手椅上滑下。


    蘇長槐趕忙扶她起來,“娘,沒人照顧你嗎?”


    蘇老太太瘦成骨頭的手緊緊抓住大兒子的胳膊,發現兒子的胳膊比從前細了不少。


    他過得不好,他一定過得不好!


    又見他眼裏有亮晶晶的眼淚滑下,滴在她手背上。


    是淚,是因她而流的熱淚。


    “娘的槐寶呐!”


    她激動不已,失聲嗚咽。


    她總以為大兒子天性涼薄,相公葬禮上一滴淚都擠不出來,果真是天性涼薄的白眼狼。沒想到,大兒子竟因她這個老娘落下熱淚來。


    她一直以為大兒子不親她,原來在他心中她這個娘比爹重要。


    蘇長柏、陳翠萍聽兒子們說了蘇長槐的反常行為,一拍腦門兒:“大哥肯定覺著老太太不行了,趕著來獻殷勤了,好分咱的家產!”


    “這怎麽行!咱們都辛辛苦苦照顧了娘八年了,他想撿現成的,這可不成!”


    “走!”


    “走!”


    果然,老太太的房外堆滿了髒衣裳、髒被褥,還有一絞黑黢黢的帳子。


    夫妻二人扶持著,跨進門裏,“娘啊!娘?”


    陳翠萍瘦,比胖胖的蘇長柏靈活,先進去了,卻見老太太伏在蘇長槐肩膀上痛哭,嘴裏“槐寶槐寶”地喊著。


    不好,老太太被迷惑了!


    “娘!”


    蘇老太太抬眼,指著屋中的夜壺,“你來得正好,把尿壺倒了。”


    陳翠萍:“咩?”


    “哥哥哥哥哥大——哥哥哥哥哥最大——”


    蘇小四生完蛋,撲棱翅膀飛到樹杈子上叫喚。


    性感的叫聲引得院外的公雞咯咯咯咯咯叫起來,此起彼伏。


    蘇歲歲希望蘇小四能低調一點。


    因為它整天招蜂引蝶,全村的公雞每天天不亮就來院子外守著,等蘇小四起床上樹。


    蘇小四一叫,全村的公雞叫喚起來,還要比誰叫得響亮,誰叫得久。


    簡直就是個超強鬧鍾,讓她從美夢中驚醒,起來趕雞。


    寶寶的成長除了吃就是睡,它們聚眾打擾她成長。┭┮﹏┭┮


    蘇姩姩從外麵迴來,撿了還熱乎的雞蛋,擦淨雞屎放進籃子裏。


    “阿娘,小虎村來了頂小轎,接招娣過去了。”


    蘇姩姩頗擔心地問道:“招娣會死嗎?”


    她雖不知去太監府上做事為什麽不好,但阿爹阿娘都氣成那樣了,她便知很不好,而她所能想到最不好的事就是死了。


    招娣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她不想招娣死。


    “小虎村遠,招娣不想去小虎村,但她娘收了陳幺嬸的錢和雞,不去不行。”


    “公公派了漂亮的小轎子來接,招娣就不哭了,坐轎子去了,她沒坐過轎子。”


    “阿娘,招娣會死嗎?”蘇姩姩握緊掌心又問了一遍。她把紅發帶送給了招娣,招娣扯下手上帶的狗牙齒迴她。


    沈碧玉背上大背簍,摸摸女兒的頭,“阿娘也不知道。”


    母女四人往山裏去。


    今日下了雨,本不該進山,但相公為了這個家勇迴那個家,她也想做點什麽。


    沈碧玉抱緊蘇歲歲,希望能從她身上沾染些福氣。


    蘇歲歲明白,“咿咿呀呀”開始“施法”。


    半個時辰後,她們提著滿滿的獵物去溪邊洗。


    這幾日下雨,溪水漲了一點點。


    她們蹲在岸邊洗,血水暈染開來。


    蘇姣姣叫了一聲,指著對岸凸出來的大石頭下,驚喜大喊:“阿娘阿姐,有王八!大王八!能燉好大一鍋大王八湯!”


    沈碧玉、蘇姩姩俯身往大石頭下看,很暗,的確黑黢黢一大坨,不知道是什麽。


    如果真是王八,這麽大該不會是千年大王八吧,這得賣多少錢啊?


    沈碧玉砍了根粗竹子去掏,“是有點硬,像王八,卡大石頭下了。戳它不動一下,大概死了。”


    話是這麽說,她們還是堅持著要掏出大王八來。就算死了,王八肉壞了不能吃,但王八殼可以入藥。


    這麽大的王八殼得是千年大王八殼吧,得賣多少錢啊?


    蘇歲歲趴在嬰兒籃上,圓圓的眼睛盯著那邊,咿咿呀呀給阿娘加油。


    她也想看看千年大王八有多大。


    好不容易掏出來了,漂下來,又被下流的石頭截住。白生生的屁股、腿、披散的長發,分明是個人,沒穿衣服的人!


    “咦?大王八呢?”蘇姣姣著急,她明明看見好大一個王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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