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想問他,為何要來這,就看見了動靜。


    不遠處的一條街巷裏,有個男人走了出來,他慢慢的走著,跟著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進。


    那花隨風飄來,落了一瓣,又來一瓣。


    紛紛、飛飛,悄悄的,接二連三。


    男人伸手接住,讓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沒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軟的花瓣吸引,朝著花瓣來處前進。


    當他漸漸靠近,溫柔發現自己認得男人的那張臉。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驚,幾乎想後退躲起來,可周慶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隨風飄來的花瓣,完全沒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來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後幾乎奔跑了起來。


    周慶帶著她,在屋頂上跟著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麽刹那,她以為兩人就要跟丟了他,卻見他在一座湖中島停了下來。


    那島很小很小,湖上有著一棵開花的樹。


    穿越夜空飛來的花瓣,從它而來。


    她不記得曾見過這座島,不知道有這麽一棵開花樹,但她認得那大樹,也認得大樹開出來的花。


    那是紫荊。


    月光下,花開滿樹。


    夜影站在島上,站在樹下,昂首看著那滿樹的花。


    周慶不敢帶她靠得太近,隻敢遠遠藏在岸邊樹上暗影裏,看著那力量強大的妖怪,安靜的站在那裏,仰望飛花片片落下。


    緩緩的,那妖蹲跪在滿地的花瓣之中,一動不動的蜷縮著。


    有那麽瞬間,溫柔不是很確定自己聽到了聲音,然後她真的聽見了,那個小小的、傷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迴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慶朝她點頭,確認了她的猜測。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錯覺。


    周慶在這時,朝另一方再點了點頭,她迴首再看,竟看見阿澪站在湖邊,一臉蒼白的看著那在湖中島,蜷在紫荊樹下的夜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點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襲樸素的衣裳,她的臉,也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模樣。


    然後,那巫女提著竹籃,赤腳走上了平靜的水麵。


    她沒有沉下去,在湖麵上卻如履平地,她雪白的裸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漣漪。


    阿澪緩緩的往湖中島走去,一路來到紫荊樹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著老遠,溫柔仍能看見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間,溫柔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沒有退縮,沒有抽手,當阿澪輕輕撫著夜影的發,張嘴和他說話時,那妖怪沒有吞吃她,沒有攻擊她,沒有將她大卸八塊。


    他隻是吃了她給的飯團,然後在她坐下時,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輕輕撫著他,月光下,溫柔能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飛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難以理解的畫麵,卻散發著無以名狀的痛苦與悲傷,教人心頭發緊。


    周慶帶著她,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裏,迴到了房裏。


    「那是怎麽迴事?」溫柔問,聲有些不穩。


    周慶道:「我擔心他作亂,讓人跟著他,每天晚上,他都會被紫荊花瓣吸引去那裏。阿澪也會去,可她平常隻在岸上看,方才是第一次,她上了那座島。」


    「為什麽?」


    「我不知道。」周慶解開她頸上的披風,道:「但我想,我們不需要再擔心那妖怪之王了。」


    不知為何,她沒有因此釋懷,隻覺得難過。


    「他要找的,不是東西,是那個女人,對不對?」她悄聲說:「阿澪佯裝的那位姑娘。」


    「應該吧。」他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伸手將她擁在懷中。


    他知她為何掉淚。


    她與他都知,這一切,不隻八百年,他倆都看過巴狼的生死簿有多厚,那到底有多少世?究竟又是多少年?


    陸義、阿澪、夜影……邱叔、翠姨、雲香……


    還有那,總是站在怒放紅花中的孤單身影……


    誰知還有多少人與妖都牽連在其中?都在這紅塵俗世裏,尋找那失落的魂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若那天他如阿絲藍那般走了,她又如何能夠再尋到他?


    來世多遙遠,多渺茫?


    所以驚,且怕,淚如雨下。


    他萬般不舍的擁著她,唯一慶幸的,是她在他懷裏,還能與他相擁在一起。


    「至少我們在一起。」


    暗夜裏,他啞聲低語,擁抱著她,告訴她。


    「無論喜怒哀樂,都一起。」


    溫柔心更熱,眼更濕,她抬首,撫著他的臉,親吻他,擁抱他。


    周慶為她寛衣,抱著她重新上了床。


    兩人在黑夜中相擁纏綿,感覺著彼此的心跳與唿吸。


    夏夜晚風,輕輕徐來,將片片飛花,吹向遠方。


    那一夜,兩人都無法入睡,就靜靜的擁抱在一起,待黑夜將盡,他擁抱著她,和她一起看著窗外遠方天際慢慢亮起,看黎明來臨。


    朝陽乍現的那個片刻,他啞聲開口,吐出一句。


    「若有來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東升旭日,迴頭昂首朝他看來。


    金光將懷裏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見她秀麗的臉龐,看見她長發如瀑,看見她水漾黑眸裏的愛戀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要求。


    「我周慶一窮二白,隻值半兩,但你若願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時換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她喉一緊,含淚微笑,粉唇輕啟。


    「好。」


    一個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著她的笑與淚,知道自己有她就夠,有她就好。


    酒友


    舊書鋪子裏,一燈如豆,秦老板輕輕把書合上,放迴書架裏。


    那本書,還沒有寫完,他抬眼,看見書中的主人,提著一壺酒,走了進來。


    秦老板看著那男人,隻揮手撤了櫃,現出矮桌,擺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對,席地盤腿而坐。


    男人什麽也沒說,隻替自己與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來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萬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板問。


    「嗯,她去了。」男人點頭,再倒一碗酒。


    接下來,兩個男人便沒再說話,隻喝酒。


    慢慢的,喝著那壺釀了很久很久的酒。


    當他倆喝酒時,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見邊際,隻有隱約的紅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驚不懼,也不害怕。


    他是個不怕無間的男人,秦老板第一次看見他時,就知道這人對這裏無所畏懼。


    他曾犯下錯,但他彌補了他的過錯,卻仍不願離開,不肯放下執著,即便投胎轉世,卻始終記得。


    他是冥頑不靈的魂魄,無可救藥。


    所以,他也隻能陪他喝酒,喝這苦酒。


    男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知道,這一世,他是頭一迴見到他,可這一夜,他什麽也沒問,所以他什麽也沒答。


    這一生,他的時間還早,沒差這一個晚上。


    但她去了,那個女人,去麵對了她犯下的錯。


    宋家的少爺,賭贏了這一場,可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這一夜,就先喝酒吧,無須多言。


    無須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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