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說他是笨蛋,但有些事需要溫老板才能進行的。」之前是有阿澪幫忙,現在阿澪跑了,她可不能不出現。


    「不差這幾個時辰的。」他撫著她的小臉,道:「現在,睡吧,等你醒來,我相信那些管事們都會乖乖等在溫老板書房外的。」


    「這種時候,我怎能睡?」


    「你當然可以。」他眼也不眨的說。


    她擰眉瞪他,可這男人根本不吃她這套,隻朝她挑眉。


    「你越早睡,就能越早起。」


    「現在天都亮了。」


    「就是如此,你才得先歇歇。」


    看著眼前這頑固的男人,溫柔歎了口氣,終於放棄和他爭辯,讓自己放鬆了下來,偎進他懷中,閉上了眼,卻依然忍不住咕噥。


    「我們需要請石匠趕工刻那鳳凰封印石。」


    「陸義會處理的。」


    「柳如春是十娘嗎?」


    「不是。」


    「柳如春和墨離是同一陣線的?」


    「嗯。」


    「迎春閣的第一花魁若能參加龍舟賽事,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


    「溫柔。」


    「嗯?」


    「我累了。」


    聞言,她閉上了嘴,再沒吐出一個字。


    沒有多久,他就聽見她的吐息變沉變緩。


    她睡著了,他張開眼,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輕輕以指將她臉上垂落的發絲掠到耳後,不舍的撫著她眼底下的黑眼圈。


    她身上的毒雖已去盡,但卻大耗元氣,才會那麽快就累,沾枕就睡,可明明累了,卻還強撐著,急著想要為他擔下那些事。


    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天,他曾認為這世上沒有人在乎他,也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


    可這個女人在乎,在乎他。


    他伸手輕輕將她帶入懷中,輕擁。


    真是個小傻瓜。


    晨光在牆麵與地麵緩緩輕移,他閉上眼,知道這一生,至少還有她。


    阿澪沒有走遠。


    陸義遠遠的,就看見她佇立在湖畔,一臉蒼白的眺望著遠方。


    他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看著水上人家撒網捕魚,看著幾隻水鳥一塊兒振翅飛翔,掠過湖麵。


    風來,又走,潮水輕拍石岸。


    「我可以告訴你,在我從蒼穹之口逃出來時,我以為我能夠控製那些妖怪……」


    她熟悉的聲音,輕輕響起。


    那美好的嗓音,十分優美,有如天籟。


    他記得,每當她在清晨祝念禱詞,在黃昏輕吟頌歌時,人們總會停下腳步,沉浸在她撫慰人心的溫暖歌聲裏。


    千年過去,她的聲嗓一如以往好聽,但那之中,卻再無以往那如風似水的溫暖,隻有如冬日寒冰那般的孤絕。


    「但事實是,當時我根本不在乎,我恨那座城,我恨裏麵所有的人,我恨那貪婪的國度,我恨人們平時有求於我,到頭來卻縱容龔齊把我獻出去當供奉,我等了十三個月,忍了十三個月,忍受那些妖怪一再吞吃我的血肉,我以為會有人來找我,以為會有人來救我——」


    她氣一窒,聲微頓。


    她看著那些飛鳥,顫顫再吸一口氣,道:「可我隻等到那些妖魔的訕笑與嘲弄,等到他們的咀嚼和啃咬,他們給我看城裏的景象,讓我看我自小守護的那些人、那座城……看人人都在習武鏈兵,看家家戶戶都在打鐵鑄劍,窯裏的大火那麽旺、那般烈,燒出的黑煙都遮蔽了日月……但那一切,卻不是為了來救我,而是為了支援龔齊去興兵作戰,沒有人試圖來找我、想救我,而那從小看著我長大,我將其視之為兄長,為我鑄造禮器的大師傅,竟然帶頭為龔齊那王八蛋鑄刀造劍?!」


    對她的指控,他不知該說什麽。


    他能聽見她的恨,聽見那曾經優美柔軟的嗓音,充滿著恐懼、痛苦與憤怒。


    刹那間,好似又見那座城,又聽戰鼓急急,又看黑煙漫天,看萬千鐵騎轟隆隆的踏破草原。


    「在那一刻,我隻希望全部的人去死……全都去死……」她握緊了拳頭,看著遠方,恨恨的說:「最好和我一樣,全都變成在不見天日的黑暗深處發臭腐爛的一塊肉……」


    湖水潮浪,一波又一波。


    暖風迎麵,襲來,揚起她烏黑的發。


    「龔齊派人將你帶走之後,阿絲藍來找過我。」他看著前方的漁船,聲微啞:「她希望我去找你,她想自己去找你,但我不認為那是個問題,我以為龔齊再怎麽失控,也不會試圖傷害你。」


    他深吸口氣,坦承。


    「我錯了。」


    這一句,讓淚奪眶,隨風走。


    在天上優遊的水鳥,忽地如箭矢一般鑽入水中,用長長的鳥嘴,銜抓了一隻死命掙紮的魚兒上天。


    小舟上,一個孩子仰望著那捕魚技術高明的鳥兒,讚歎地張大了嘴,就如當年的她一般,就和那年的雲夢一樣。


    她還記得,巴狼掌著竹篙,和阿絲藍一起,帶著她們三個在河上玩耍。


    蝶舞、雲夢,和她。她記得阿絲藍的笑,記得她對她伸出的手。


    「我從來不想傷害阿絲藍。」


    她唇微顫,將雙手交扣在身前,聲喑啞的道:「我看到她小產,倒在血泊中,而你忙著為龔齊鑄劍,他們沒讓我看到最後,我以為那一夜,她就死了。」


    這話,讓他渾身一震,轉頭瞪著她。


    「小產?」


    這一句,讓阿澪迴首,見他那模樣,忽地領悟。


    「你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黑瞳因疼痛而收縮著,「我根本……不知她……有了……」


    看著他蒼白的臉,痛苦的眼,她久久無法言語。


    她沒有資格怪罪他沒照顧好妻子,她後來對阿絲藍做了更糟糕的事,她讓那溫柔又善良的女人雙手染滿了鮮血。


    風吹了又吹,讓楊柳輕揚,教潮浪來迴。


    千年前的過往,曾經犯下的過錯,滿盈在風中。


    你應該要道歉。


    男人的忠告,驀然響起,就在耳邊,仿佛他人就站在她身後,臉上掛著那討人厭的微笑。


    說啊,阿澪。


    他語音帶笑,鼓勵著。


    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很抱歉。


    看著眼前那痛苦萬分的男人,她張開嘴,但那些字句卻卡在喉中。


    她吸氣,張嘴,想再試一次,可就在這時萬裏無雲的天,忽地毫無預警的爆出一聲巨響,教林鳥驚飛。


    晴天霹靂,那是封印石破掉的警示。


    阿澪和陸義雙雙一震,轉頭朝聲響處看去。


    「在城裏。」陸義將視線拉了迴來,看著那臉色瞬間又刷白的女人,道:「李家大宅那個。」


    她知道,她剛看了那法陣圖,最後一個封印石在城外,在另一座湖底,和白鱗的本體一起。想起那嗜血的妖魔,讓她渾身止不住輕顫,刹那間,驚、懼、恐、怖,充塞心頭,上了眼。


    他能夠看見她掩不住的害怕畏縮,這一迴她甚至忍不住將雙手環抱在胸前。


    她是白塔的巫女,他從來不曾見她這麽害怕過。


    白鱗,是當年將她關在供奉地的妖魔之一。


    他知道,她害怕再次陷入同樣的處境,陷入那生不如死的絕境。


    「你走吧。」


    她聞言,猛地抬眼。


    「周慶想找墨離那一方的妖怪合作,但願意加入的妖怪,恐怕不會太多。」


    陸義看著她,道:「你不需要留在這裏。」


    「你要留下?」她問。


    「我要留下。」陸義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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