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看著他,臉色蒼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確認一件事。」


    「邱叔不是。」沒等她說,他就知她要問什麽,知她在擔心什麽,他告訴她:「我今天早上確認過了。」


    溫柔聞言,這才讓自己放鬆下來。


    「抱歉。」


    「不用。」他告訴她:「你這麽做是對的,是我也會這麽做。」


    她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再次點點頭。


    他本欲轉身,卻又停下腳步,看著她問。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麽做?」


    她看著他,掀開了床被。


    陸義看見她原先擱在床被下蒼白的右手,握著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顯然她一直將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轉身,她就拿著這十字弓在床被下對著他。


    「若我真是妖,這小箭是沒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輕言淺語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頭上塗了麻藥,能放倒牛馬的麻藥。」


    陸義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溫柔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應該要覺得惡心,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麽可怕的事,可在經過這一日一夜之後,她現在隻覺得麻木。


    鬆開十字弓,她合上眼,將那染血的銀鎖,緩緩擱到心上,壓著。


    可閉上了眼,那夜周慶寫下的字卻清楚浮現眼前。


    圍地則謀,絕地無留。


    此地已絕,不可多留——


    他早知會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讓官府抄了周家之後,離開這裏。


    可她如何能走?怎麽能夠?他都沒走了,要她如何能夠拋下這一切,轉身掉頭,離開這裏?


    躺在床上,眼好熱,她咬著牙,不肯讓淚上湧。


    她不走,不會走。


    多恨自己沒早點猜透他想做什麽,多恨他沒有早點同她說,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剝皮的怪——


    她清楚記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時,他在當鋪二樓,垂眼瞧著她放那銀鎖時,眼底那難以言喻的情緒;她也依然記得,那日那夜,那時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緊握著她的手,卻要讓她走。


    那一會兒,她還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夠,所以他才沒說,不肯說。


    說了她也不能做什麽,她心太軟,不夠狠,沒那麽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卻又無法放她離開。


    溫柔將手心裏的銀鎖緊緊握著,握得很緊很緊,緊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裏。


    可現在夠了。


    她就是死在這兒,也不會走。


    不把那些肮髒妖怪,全都拖出來、翻出來,她不甘願。


    不甘心。


    那一夜,下了雨。


    細雨紛紛,飄著,落著。


    清明過了,穀雨已至,綿綿陰雨,澆灌著大地。


    第二天,她強迫自己起床,出門,當溫子意。


    在知府大人與張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與周慶的生意,親自迴到了大廟前,撐著一把傘,來到元生當鋪先前所在之地。


    那兒,除了倒塌燒焦的木梁與黑灰,什麽也沒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經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燒成了灰,老舊的石板上,有被歲月時光磨損到看不清的紋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開來,卻也無人理。


    許多年前,她同他一塊兒倚窗坐在二樓,就曾注意到這裂開的天井石板上有東西,可那時它被青苔覆蓋著,隻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燒之後,青苔沒了,其上的石紋卻依然看不清。


    或許,是隻鳥吧?


    她看著那裂開兩半的模糊圓形石雕,想著周慶,是否也曾好奇這是什麽呢?那男人可有那閑情逸致?八成是沒有的吧?


    這一生,他可曾開心過?真的快活過?


    雨一直下著,將灰燼融成黑水,在腳下漫流,濕了鞋,濕了襪,讓寒氣從腳底凍了上來,她卻一無所覺,隻覺心痛,不自覺,又握緊了垂掛在胸前的老銀鎖。


    「溫老板?」


    聽到工匠的叫喚,她迴過神來。


    「這兒,你打算怎麽做?」領頭的工匠,站在她身邊問。


    杵在那餘燼之中,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工匠,淡淡開口。


    「全部鏟平,再起兩座樓吧。」


    說著,她撐著傘,轉身走開。


    沒有人反她,沒有妖反她。


    周慶曾經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殺了,就是已經逃出城去。


    迎春閣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見過墨離和李朝奉,她不知他倆是否也死在那場大火裏。


    隨著那在大廟前,迅速蓋起的樓宇,溫柔知道,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周豹與周慶。


    從今而後,這座城,是溫子意的了。


    可她比誰都還要清楚,無論是誰在當家,其實都隻是個傀儡,一舉一動都被那幕後黑手掌握的無形絲線控製著。


    她會當那傀儡,她會讓他們操縱她,直到她摸清他們的底細為止。


    日複一日,她微笑,她說話,做著買賣,收著月錢,再把收到的月錢送到張同知那兒。


    她如那些妖怪所願,做個安分守己的傀儡溫子意。


    每一天,她都會穿著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樓蓋得如何,對著那些工匠指手畫腳,臉上時時掛著一副心滿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迴到自家大宅,就徹夜不眠查看周慶的帳本,有一部分的帳,和元生當鋪一塊兒燒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閣。


    她接手周豹與周慶的生意時,柳如春就讓人全搬給了她。那女人把帳本給她,隻是因為張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們要她幫忙收錢、管帳,可她很清楚,周慶總是在查看那些搜來的帳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麽,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發現了什麽,那些妖怪才會殺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夠、吃得不夠,所以她強迫自己吃東西,可總是吃沒多久,就跑去吐了出來。


    隨著日子的過去,她整個人越來越瘦,出門隻能在身上多套兩件衣裳來撐場麵。


    可即便她不斷翻查手邊所有的帳本,依然看不出什麽來,沒有半點頭緒。


    煩躁與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積,她甚至想過,要親自到府衙裏,將那扮作知府的妖給逮來,那些危險的念頭,在腦海裏轉著,無法消散。


    就在她惱恨得幾乎想一把火燒了那些帳本時,之前被周慶占屋趕地的李老板找上了門來。


    李老板是來道謝的,那天是溫子意幫了他,給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頓好之後,他又帶了禮上門拜訪。


    「溫老板,今日除了來和你道謝,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老夫厚著臉,還有一事相求。」


    「李老板,你但說無妨。」


    李老板遲疑了一會兒,老臉發紅的張嘴,道:「我李家那祖屋,聽說周慶死後,是到了您手裏?如若可以,是否請溫老板緩上一緩,別將那屋賣給別人,讓我老李有機會,把那祖屋分次給買迴來?」


    溫柔一怔,才想起來,確實周慶大部分的物業,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確曾在帳本上看到這條。


    她才要開口要他放心,李老板生怕她不願答應,已老淚縱橫的匆匆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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