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夫子,我們真的可以上山聽經嗎?”


    傍晚,桃源穀裏炊煙嫋嫋,空氣中除了土壤草木的清香,還流動著誘人的飯菜香氣。


    若是往常,各迴各家,各找各媽,各自吃著各家的飯,便是一日最滿足。


    可今日不同,飯香無人聞。


    無論大人小孩,都圍在一具眼中閃爍慘白鬼火的骷髏身邊,一張張臉龐,都是不敢置信的興奮。


    有少年膽大,甚至緊緊地拉住了骷髏的手。


    “真的。”


    骷髏點頭,眾人歡唿。


    “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先聽我說。虎師允許大家上山聽經,但不是沒有條件的。”


    “夫子你說,你快說。”


    “對啊夫子,隻要能修仙,什麽條件都可以啊!”


    眾人得到了白骨書生肯定的答案之後,歡唿雀躍不止,圍著他拉拉扯扯,有的抓手,有的抓腿,還有的抓住了他的肋骨和脊椎,更過分的是有個剛抹了鼻涕的小屁孩竟然抓他盆骨!


    “好好好,大家先靜一靜,哢哢哢,安靜!”


    白骨無奈,隻得放出一絲妖氣,寒意籠罩全場,陰森冰冷,這才唬住了這群不怕鬼怪的大膽村民。


    “哇,夫子,你凍傷我的小手手了。”


    “哦哦,對不起,夫子不是故意的,不哭不哭,下次夫子給你做個骨頭馬騎好不好?”


    不過大人是鎮住了,卻嚇哭了小屁孩,白骨一陣頭大,一番手忙腳亂哄好,這才清了清嗓門(如果他有的話),宣布道:“虎師有言,法不輕傳!若想聽經修行,需約法三章。”


    “第一,凡我桃源眾生,不可說桃源。日後大家不管在哪,都不能說桃源的任何事。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秘密,這裏是我們最後的家,所有人都要保護好我們共同的桃源。”


    “夫子放心,我們哪都不去!這世間哪裏有比桃源更好的地方?我們不會離開的!”


    這第一條,白骨話音都沒還落地,眾人就紛紛表態,人人一副打死都不出去的神情。


    “好。”


    白骨滿意點點頭,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句,道:“大家記住,虎師說了,這第一條其實不是上山的條件,而是保護桃源的基礎,是我們桃源人都要自發遵守的鐵律,明白嗎?”


    “夫子放心,誰敢出去亂說,我們第一個饒不了他,鄉親們說,是不是?”


    “是!”


    “好,第二條!”


    “凡桃源眾生,不論是人是妖,當相扶相持,不可自相殘殺!”


    白骨念出第二條。


    眾人依舊齊齊應諾,表示咱們桃源穀的妖,都是有道妖靈,比外麵的人都要善良可愛,供奉都來不及,怎會互相傷害?


    還有人故作怕怕神情,開玩笑地說道,眾位妖靈大人不吃我們就已經是阿彌陀佛,我們哪有傷害妖靈大人的本事?


    這話白骨不愛聽,當下抽出一根肋骨給了那人一棒子,道:“休要胡說,萬物有靈!虎師座下均是有道妖靈,不傷人,不吃人!”


    “和大家說一件事,我以前也是人,是一個進京趕考的學子,隻因我無意間寫了一首好詩,就被同窗多年的好友殺死,拋屍荒野。”


    白骨說著,觸動了迴憶,語氣帶著些許消沉與悲傷,問道:“大家說,我是人是妖?我那同窗是人是妖還是魔?”


    “是魔!是禽獸!因一首詩而殺夫子,不是人的畜生!”


    “簡直就是斯文敗類!人渣!”


    “夫子,可說出那人姓名,我若有幸修仙,待我出穀,我為夫子報仇!”


    眾人一聽,義憤填膺。


    白骨搖頭,似乎早已釋然,頜骨相碰,道:“哢哢,死都死了,多少年了,還報什麽仇。我之所以和大家說這個,就是想告訴大家,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都是有情眾生。在這茫茫亂世之中,我們有幸相逢,便是有緣。即得虎師庇護,相聚桃源,當相親相愛,守望相助,明白嗎?”


    “明白!我等又不是小孩,請夫子放心!”


    “好,明白了我們就說第三條,也是最後一條。”


    “虎師說,修仙問道,若登無涯山,非意誌堅定者不可攀。故沿石溪,設下‘七難水門’,凡闖過七道水門者,便可登上講經山,聆聽天經!”


    “七難水門?”


    眾人聞聽,紛紛麵露不解之色。


    “兩位,請開水門。”


    白骨書生越眾而出,來到山穀一側,微微鞠躬。


    “喵!”


    “呱!”


    桃源眾人便看到兩頭熟悉的妖靈,喵喵將軍和醜居士,不知從哪裏跳出,分別站在一堵峭壁左右,隨後二妖往虛空一咬,咬出兩條碗口粗的麻繩,用力往兩邊拉。


    哐當當!


    “真的有門啊!”


    “七難水門!我一定要闖過去!”


    “父親,好神奇!這便是修仙手段嗎?我一定要上山學會!”


    眾人隻見峭壁如水波一陣晃蕩,竟顯出兩扇高大無比的黑紅木門,一邊寫著一個“人”字,一邊寫著一個“妖”字,神秘古樸。


    “那是什麽?”


    眾人激動,躍躍欲試。


    有眼尖者,見到門外景象,卻是愣住了。


    遠處一條溪,溪前擋著一座黑乎乎的奇形山丘,山丘下似乎是泥潭,散發著陣陣惡臭。


    “諸位,請吧。”


    “第一難,萬事開頭難!”


    白骨舉手做引,眾人舉目看去,這才發現木門上有牌匾。


    上書:八戒門。


    “哼哼!嘿嘿,嗷嗚,好久沒吃小孩了。”


    隨後,眾人便驚恐地看到,門外的山丘動起來了。


    那是一頭龐然怪物,從泥潭中坐起,獠牙衝天,雙目冒光,發出令人心顫的怪笑。


    “哇啊——”


    這個傍晚,桃源穀的小孩都被嚇哭。


    這一晚,有九人通過七難考驗,登上講經山。


    在那月下花前,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虎師”。


    從此,講經山上多了九個草編的蒲團。


    ……


    後夜,玉蟾落於西。


    李伯都自修煉中醒來,見眾妖與九人皆在入定,沉浸於各自的領悟之中修行。


    再抬頭,見山巔也坐著一道身影,獨自修行。


    那是已經連續閉關一個月有餘的一道,他在鞏固修為,消化渡劫所得時,於冥冥之中頓悟,如今散發出來的氣息,已經接近丹珠境中期。


    複低頭,講經台下花草搖曳,吸收著李伯都身上偶爾逸散飄落的月華流光。


    夜色靜謐,李伯都心如止水,興起閑情,於是趴下賞花,見其中一朵小白花搖曳最歡快,倍覺有趣,便抖抖虎軀,灑落更多月華,飄向眼前這片花草,落在小白花上最多。


    這片花草是有靈性的。


    據老山龜所言,這片花草來自莽林山脈,在他路過溪邊一個小山坡時悄然爬上他的龜背。


    到講經山後,又自行從龜背上脫落,覆蓋在講經台周圍。


    李伯都認出,這正是他當初在莽林山脈時種下的那一片。


    “嗬嗬,草木亦有靈,我座下還未有此類精靈,好生修行吧。”


    花草在夜風中微微搖擺,似迴應。


    李伯都起身,陸吾神知之中,聽得山下有人挖土填坑,微微一笑,從講經台上一腳踩下,觸碰到小白花的刹那,綠光一閃,木遁而走,身形在山下一顆樹邊閃出。


    他先是仰頭,看向流水潺潺的石溪。


    他能感知到,看似淺淺的石溪,底下實則有一深潭,裏麵正有一道越來越強的氣息在積累,強盛渾厚,若深淵,若雷霆,又散發著絲絲蒼茫。


    “看來講經山第二位丹珠境要出世了,哦不,應該是一位修古法的煉骨境大妖。”


    李伯都微笑,隨後將目光落在了山腳下,那個正在挖土填坑的人族身上。


    “誰?!”


    令狐別話如往常一般,在聽經修煉後,便自覺下山填平白日裏與李伯都鬥法時留下的坑坑窪窪。


    這粗活,原先他是被逼的,後來便成了習慣,無需白骨書生拿著玉板照影督促。


    “虎……”


    李伯都沒有隱藏氣息,令狐別話自然發覺,他猛然轉頭,本想稱一句“虎妖”,但又下意識地咽了迴去。


    不為其他,隻因這些時日,他在這講經山上受益太多。


    眼前這頭虎妖,神異而靈明,所講經法,有使人開悟之神妙。


    他在一言觀,因資質愚鈍,白費師父不辭辛苦的親身教導,修行二十載,卻依舊隻是煉氣境,甚至連剛入門三年的外門弟子都不如,一直以來讓他備受恥笑,甚至一度使他道心崩塌,近乎走火入魔。


    然而,造化弄人。


    他無意間闖入這片荒山野穀,卻在他最痛恨的妖魔座下,聽經悟道,鬥法修行,一月不到,竟連破兩境。


    如今的他,已然是一位築基境中期修士。


    雖然比起觀中同輩弟子,仍有差距,最多算是中下遊的水準。但憑此修為,足以讓他通過宗門考核,不必再為會被逐出山門而憂心。


    “想必師父見我這般修為,也會很開心吧?”


    “不,還不行,師妹已經通竅初期,我還要努力。”


    令狐別話不愛笑,但這些時日他心裏常常在笑。


    同時,他又很矛盾。


    他痛恨妖魔。


    因為自從他六歲被帶上山後,師父便告訴他,他的父親死於妖魔之口,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想著修煉有成,降妖除魔,為父親報仇。


    可如今,眼前這頭虎妖,卻給了他脫胎換骨的造化。


    哪怕他知道這頭虎妖是別有用心。


    “又要鬥法?”


    他內心糾結,“虎妖”說不出口,“虎師”更說不出,幹脆省略,起手就要準備新一天的鬥法修行。


    “不需要了。”


    誰知,那虎妖竟是搖頭,目光似有異樣。


    “該來的還是要來了嗎?我真是傻子,妖終究是妖,如今它利用完我,哪裏還會給我活路?別的不說,光是我的身份,便決定了這群妖魔不會放我活著離開。”


    令狐別話微微失神,隨後慘然一笑,問道:“你要殺我?”


    “本來想,不過現在不需要了。”


    不料,虎妖竟又說出了出乎他意料的話。


    “為何?”


    他萬分不解地問道。


    “因為我已經有了不需要殺你就解決後患的力量。”


    李伯都微笑。


    他的識海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碑。


    一座高聳淩天的巨碑,立在道經日月之間。


    巨碑之上,灰蒙蒙一片,隻隱約顯出一個字。


    道。


    “什麽?”


    令狐別話更懵。


    “你無需知曉。”


    李伯都眼帶笑意,“我來此,一是送你離開,二是送你一份禮物。”


    “送我離開?”


    令狐別話聽聞此言,第一反應竟是不舍。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虎妖,又抬頭看上講經山,心頭五味雜陳。


    此地,甚好!


    若不是妖魔……


    不,此間妖魔,天性自然,思慮單純,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欺壓霸淩,比一言觀要好不知道多少倍。


    相比起來,一言觀能讓他留戀的,僅僅是師父、師妹兩人罷了。


    師父待他如己出,恩重如山。


    師妹則是他心中白月光,情愫所牽。


    除此二人,其他人對他來說,連妖魔都不如。


    “也好,此番當是奇遇,迴去後給師父一個驚喜。”


    想到此處,令狐別話釋然,倒是期待起來。


    然而,李伯都下麵的句話,卻是讓他失神良久,而後如墜冰窟。


    “你所學之法,我已悟透。”


    “而你此前所學,乃是殘法,關鍵之處如同被人截斷了一般,這也是你不得寸進的根本原因。”


    “今日,我便將完整的《一言咒天經》教給你,算是了結你我這段因果。”


    “等等!虎、虎師,何為殘法?”


    令狐別話艱難地吞了吞口水,神情充斥著不相信、疑惑,還有絲絲抑製不住的恐懼與悲憤。


    “嗯?”


    突然,就在這時,李伯都似有所感,抬頭望向桃源穀方向。


    “虎師,有人族修士闖入四水封山陣,是否殺了?”


    幾乎是同時,一道青光從講經山射下,落在李伯都身前。


    青衣美人,冷若冰霜。


    正是青娘子。


    李伯都感知展開,轉頭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令狐別話,沉吟片刻,道:“是你同門來了,正好,用來試試我的道禁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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