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閣水牢,位置處在瓊華後山洞內,地勢最低窪的地方,蛇鼠蟲蟻,各種陰濕的毒物在泥沙地上亂竄。


    而嚴古就被捆綁在一方水潭中央十字架上。


    嚴古是秦禹崢父親身邊的老人,這般不敬這位瓊華元老級別的人物,瓊華宮人私底下大都是敢怒不敢言,人心惶惶。


    膽大的,會覺得,宮主脾氣陰晴不定,目無尊長,視功臣也如螻蟻,所以再忠心又有何用,用完了也會殺你,秦禹崢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不孝不義之徒。


    秦禹崢身著暗紋黑袍,披著黑狐裘,一步步順著石梯走下來。


    嚴古一身被鞭打到破碎成布條的棉布衣,裸露的皮膚上,血跡斑斑,周圍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


    毒火跟著秦禹崢後麵,說道。


    “自關到這裏開始,每日一百棱刺骨鞭,給他服用了烏拉藤,死不了,但挺折磨人的,哪怕昏迷過去,從骨頭裏麵,也會泛著密密麻麻似蟲子啃食般的疼,晚上的時候會給他治傷,不讓他死掉。”


    “做的不錯。”秦禹崢眸子裏盡是冰冷。


    毒火彎身拱手,捋捋白胡子。


    沒走幾步,秦禹崢卻突然頓了一下,高大的身形在投進山洞裏的月光下,顯得有些孤冷。


    “這個藥,荊默服用過嗎?”秦禹崢聲音發沉,想到某種可能性,他的心慢慢沉下去,胸口憋悶的厲害。


    毒火長老眼皮突突直跳,想撒謊又不敢,荊默畢竟待在他那裏一年多了,什麽毒藥沒試過,現在有的,大多是荊默試出來的。


    毒火腦門瞬間滲出冷汗,磕磕絆絆的道。


    “製這個藥前期的時候,確實讓荊默試過……主上,這……”


    秦禹崢眸子閃過痛色,閉了閉眼,試圖將這些難言的心疼壓下去。


    重生迴來,他一直迴避這些,他以為隻要把握住以後,以前的痛苦,不會再經曆,荊默會被他保護的很好,可他忘了,忘的很徹底。


    現在的荊默很喜歡自己不錯,可也總是很怕他,很多時候,眼中都有明顯的,藏不住的恐懼,過去的每一筆痛苦都是刻在骨頭上的痕跡,無論如何也消磨不去了。


    秦禹崢垂著失神的眸子,緊抿的唇,突然勾起一抹弧度,心中苦笑,他突然怨恨起來,既然讓他重生了,為何不能重生的時間早一些,最好提早到他和荊默初遇的時候,這樣他就能把小荊默好好護在自己身後,再不讓他經曆任何黑暗,再不用故作堅強懂事,他會縱容著他養成一個愛哭愛笑的性格,疼了要哭,要他哄,會找他要糖吃,會甜甜的叫他哥哥……


    可是現在都來不及了。


    秦禹崢鼻間發酸,眼眶逼的發紅。


    說起初遇,他和荊默是什麽時候認識的來著?


    迴想到此,秦禹崢腦袋一陣刺疼,激的他伸手扶住頭,腦中碎片般的場景混亂著,看不清麵容的人露出恐怖的笑容。


    “嘶……”


    毒火本佝僂著身體,聞聲,覺得不對勁,抬起了頭。


    “主上,您怎麽了?”


    秦禹崢狠狠晃了晃腦袋,試圖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抖出去,也無甚大用,神智崩毀,額頭滲出細汗。


    恍惚間,他看到了一個小孩子在對他笑,可身影卻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到。


    “主上?主上?主上!!”


    毒火長老神色焦急起來,主上看起來很不對勁,可他隻會用毒,不會行醫呀,急的暈頭轉向,還沒等他想好怎麽辦?主上卻清醒了。


    秦禹崢手臂垂落下來,麵色冷沉,周圍的溫度仿佛又冷了幾個度。


    “你給荊默試過多少種毒,每一種都給本座準備一份。”


    秦禹崢眼神清明,似乎已經恢複了,說完,不等毒火迴答,便大步繼續往地底下走了。


    毒火愣了一下,聽清過來主上想要什麽之後,直直倒吸一口涼氣,這這這,他不敢給啊……主上拿這些藥幹嘛?不會是要喂給他吃吧?不是吧??


    嚴古遭受了無數的非人的折磨,這會兒,年邁的身體支撐不住,正昏迷著。


    毒火上前端了一盆涼水,直接把人澆醒。


    嚴古低低的嘶吼,披頭散發,周圍的空氣裏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秦禹崢一身幹淨整潔的衣袍立在水池石地上,眼神冷沉,眉宇間盡是不耐,眸光淡淡,睥睨著下方如同螻蟻的人。


    “本座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說不出本座愛聽的,今日鞭刑翻倍。”


    嚴古喉嚨裏壓著痛吟,渾濁的眼眸看去,落到秦禹崢身上。


    “現在要見主上一麵,還真是不容易。”


    “本座沒時間跟你廢話。”秦禹崢冷道。


    “可你還是來了,秦禹崢,你輸了。”嚴古低低的嘶笑,幹澀的喉嚨,發出難聽的笑聲。


    秦禹崢神情不變,麵色不耐。


    “想知道什麽?關於荊默的?”


    秦禹崢沒迴話。


    嚴古扯著破鑼嗓子繼續喊道。


    “屬下不明白,沒了記憶,你是怎麽跟他走到一起的?當真是一段孽緣啊。”


    秦禹崢眼神至寒,無形中凝聚著無數道殺意。


    他本就是個冷心冷情的人,除了荊默,他根本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甚至於荊默,他從一開始,也並未放心上,前世,他眼睜睜的看著荊默在他麵前,受著酷刑,鮮血橫流,氣息斷絕,這些讓他心神激蕩,可是除此以外也沒有別的了。


    隻是重生之後的他,突然想換個活法,想去接近那個溫暖的事物,這時候,他才想要好好守護荊默,守護這個獨屬於他的光。


    “嚴古,你可知,本座為何要如此折磨你?”


    嚴古渾濁的眸子,放出精光,定定的看去。


    “本座不知道你和我父親當初想做什麽?成功還是失敗?但是,你們錯估了一件事。”


    嚴古眯著眸子,仔細的聽著。


    秦禹崢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有些詭異。


    “本座從來都是一個根本不懂人情冷暖的怪物,你跟一個怪物能講什麽人性呢?”


    一旁牆角邊的毒火,低垂的眼睛,瞪圓了。


    嚴古有一瞬間的怔愣,繼而瘋魔的大笑起來。


    “你是怪物!可你愛上了那個低等的影衛!那這算什麽?!!”


    “怪物也怕冷啊,嚴古,你不該碰他!”


    嚴古怒目圓睜,神情瘋狂起來,在滿是血汗的臉頰,顯得極為猙獰。


    “秦禹崢!你放著一片光明的前途不要!跟著一個下等影衛糾纏不清!你知不知道有多愚蠢?!”


    秦禹崢歎了口氣,冷眸淡淡的看著下方的嚴古。


    “嚴古,本座容許你活到現在,已經是對你最大的恩賜了。”


    “嚴古,你對我父親忠心耿耿,他早死了,這麽多年,你還是一心為主,你這份心,是本座當年手下留情的根本原因,可這不是免死金牌。”


    “你什麽意思?”嚴古突然看不明白,秦禹崢的神情讓他覺得奇怪,心下怪異的泛起一陣陣恐慌。


    秦禹崢笑了起來,詭異的笑聲傳遍整個水牢。


    “本座的父親,年事已高,又身中刺靈藥鬼都難以化解的奇毒,命不久矣。後一次外出辦事,於暮雪山,遭遇江湖人士截殺,身死,一同死去的還有藥鬼和影衛首領,袁力丘。”


    “所以呢?”嚴古神情恍惚,抖著嘴唇,兇狠的目光,緊緊盯著秦禹崢。


    “本座的父親身上,縱橫交錯的劍傷刀傷,死狀淒慘,許是仇殺吧?”秦禹崢還是笑著。


    “你究竟想說什麽?!”嚴古大肆吼叫,情緒崩塌,被鐵鏈綁縛住的手臂,死命的掙著,鎖鏈聲叮當作響,碎裂的衣角下,不停的滴著血水。


    “嚴古,告訴本座,當初,你們為何要廢荊默的經脈?或者換句話說,你們沒有殺掉他?你這麽厭惡他,不該會留他活到現在,到底是為什麽?”秦禹崢聲音冷沉,咬牙恨聲道。


    “你唬我?”嚴古死瞪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反問。


    秦禹崢臉上的笑容放大,“告訴本座,當初到底發生什麽?本座就告訴你,本座的父親真正的死因。”


    嚴古怔愣,“你父親不是被這些人殺死的?”


    秦禹崢等著他反應,眉宇間是誌在必得。


    嚴古蒼老的眼皮半耷,眸子裏明顯的痛苦,深深的唿了口氣,才說道。


    “你和荊默,自小相識,原本的你是什麽樣子呢?哈哈哈或許等你有一天想起來,你會明白。但是荊默他是你的軟肋,作為未來的一宮之主,不能有這樣的人存在,如果可以,屬下一早就殺了他了。是你的父親,心軟了,決定放他一條生路,隻是廢了他的武功,讓他還能夠繼續待在瓊華宮,秦禹崢,但凡你有一點良心,就不該在你明明知道,你父親的死不簡單,卻不去為他報仇!”


    “本座的軟肋嗎?”秦禹崢垂眸思索著,神情發怔。


    可為何他的記憶裏,對此沒有分毫印象?攝魂之毒影響居然這麽深嗎?


    “心軟?在你眼裏,本座的父親竟是個慈父嗎?”


    秦禹崢聽的想笑,卻又感謝他的父親,他甚至想給他的父親磕個頭,謝謝他“心軟”一次,放荊默一條生路,秦禹崢眼角流下心疼的淚水。


    嚴古看不懂秦禹崢,放完狠話,身體虛的厲害,大口大口的喘氣不停。


    “本座這就告訴你,是這個怪物,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並且將他千刀萬剮,卻仍嫌不夠。”秦禹崢惡劣的用淬了毒的字眼說著。


    毒火在一旁聽的想捂耳朵已經來不及了。


    嚴古瞪著血眸,蒼老發白,滿是血水的臉上,盈滿不可置信。


    “秦禹崢,你這個瘋子!怪物!”嚴古憤怒到極致,歇斯底裏,破口大罵。


    秦禹崢說完,麵色一如既往的平靜,被人這樣辱罵,心情也不受影響。


    過去的他是什麽樣子,秦禹崢已經不記得了,正如嚴古所言,或許隻有他自己想起來,才能知道他自己以前是什麽樣的人吧。


    各種肮髒難聽的字眼,缺水幹啞到極致的喉嚨,卻仍持續不停的嘶喊吼叫。


    嚴古是秦禹崢父親身邊一條無比忠心的狗,這一點沒錯了。


    秦禹崢立在原地,神情自若,靜靜的聽著這淒厲的謾罵,嚴古真心實意,仇恨的樣子,罵到秦禹崢自己都忍不住開始迴想,他真的是般心狠的白眼狼嗎?


    他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是個沒有心的怪物嗎?


    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這樣的人,怎麽配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秦禹崢想著想著,卻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怪物也好,瘋子也罷,這些都是他。


    他原本就,肮髒,狠毒,殘忍,無情。


    在這等級森嚴,試煉殘酷的瓊華宮,難不成還想培養出一個有情有義的未來的一宮之主嗎?


    等嚴古徹底罵夠了,秦禹崢神情淡漠,緩慢道。


    “想知道全部的事情,就給本座痛苦且悲慘的活著,你必須為傷害荊默付出慘痛的代價,等本座記憶恢複了,你若是還沒死,本座會親自來告訴你,本座是如何一刀一刀弄死你敬愛的主子的。”


    嚴古喉嚨都出了血,恨極,卻也不能說出一句話了,隻是怒瞪著,用這個世間最為狠毒的詛咒,咒罵著。


    秦禹崢徹底沒有想再談話的興致了,轉身就離開了。


    一旁被迫聽了全部,早已滿身冷汗的毒火,灰溜溜的跟上。


    秦禹崢獨身一人,走在迴淩霄殿的路上,毒火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滿腹亂七八糟的信息量,還有聚於心頭的恐懼,他知道這麽多,以剛才的信息來看,他家主上,會殺人滅口吧?


    就這樣,秦禹崢一路上也沒有說話,更沒有用輕功,隻是這樣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著,毒火也不敢開口,靜靜的跟在後麵。


    不知為何,秦禹崢停下了腳步,毒火直起身看去,前方是一處斷崖。


    毒火心頭一跳,心髒砰砰直跳,主上要在這裏殺死他嗎?


    不不不,屬下什麽都沒聽見,不要殺我啊……


    毒火第一次心緒這麽亂七八糟。


    “像本座這樣的人,也配得到救贖嗎?”


    毒火聞言,內心停止哀嚎,思索一瞬,主上是在跟他說話嗎?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大著膽子道。


    “迴主上,您現在是一宮之主,生殺予奪都在您手中,沒有人能反抗您。”


    秦禹崢沒有迴話,毒火也不敢再開口。


    夜色鬼魅,寒風蕭瑟,林中鳥雀驚飛離去,整座後山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沒有任何光亮,顯得有些孤寂可怖,就這樣,在這冷風之中,秦禹崢孤身站了許久,久到身體的都沒有溫度了,冰涼冰涼的。


    毒火從一開始的恐懼,到現在,他也不怕了,主上若是真想殺他,估計早就動手了,現在還沒有動作,就說明,主上沒想殺他,毒火失落的歎了口氣。


    “迴去吧。”


    秦禹崢終於動了,毒火躬身,跟隨上去。


    “今日的事,爛在心裏,說出去,你會死的很快。”


    輕飄飄的一句威脅,毒火心中咯噔一下,連忙應道。


    “屬下明白的,主上。”


    秦禹沒再停留,輕功飛起,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毒火一直發汗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主上怎樣怎樣,都不是他這個小人物該管的事,毒火隻為自己覺得慶幸,居然知道了主上這麽大的秘辛還能活著?!!


    秦禹崢迴到淩霄殿,還沒進大門,耳朵微動,自裏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主上!”荊默慌慌張張的跑過來,神情擔憂,見著主上安然無恙的迴來,狠狠鬆了口氣。


    看到荊默如今健健康康的樣子,秦禹崢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笑著將穿的單薄的人攬進狐裘裏麵,這一碰才發現,荊默的身體比他還冰涼,頓時皺緊了眉。


    “荊默,你又不聽話了。”


    荊默靠在主上寬闊的胸膛上,耳朵貼在上麵,能夠清楚的感覺到主上說話時,胸腔細微的振動,聽到主上帶著責問的話,荊默羞慚的低著腦袋。


    “對不起,主上,屬下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好好說話!”秦禹崢氣了,這會兒語氣不好,攬著人進殿,殿裏麵燒著暖爐,暖和了不止一點。


    “屬下待屋裏,怕不能第一時間看到主上,主上,嚴古長老很壞的。”


    秦禹崢眼底都是無奈與心疼。


    “傻東西,總惹本座生氣……本座還需要你擔心嗎?”


    荊默想想也是,主上武功比他厲害多了 怎麽會需要他擔心呢?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怕不能在主上需要他時,第一時間趕去,他不敢離開淩霄殿,就想在殿門口等著,哪怕隻能近一點,他也心甘,什麽冷不冷的,荊默壓根沒注意。


    “主上,屬下知道錯了。”嗓音微啞溫軟。


    秦禹崢神色柔和下來,伸手捏了捏荊默凍的發紅冰涼的臉蛋,最後將人抱進了懷裏。


    “主上……”荊默大眼睛疑惑的眨著,被人抱緊了。


    “荊默,你真的不恨我嗎?”秦禹崢不安,猶疑,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聲,他想確認,一遍一遍的確定,荊默的答案。


    “不……主上……不唔……”荊默想推開主上的懷抱,確定以及肯定的迴答這個問題,可是秦禹崢不僅不放開他,反而抱的更緊,緊到荊默唿吸都變得艱難了。


    “不許走……”秦禹崢周身散發著恍若凝成實質的害怕與不安。


    荊默聞言,安靜下來,他不知道主上為何害怕不安,他覺得,在這個時候,主上需要他,很需要很需要。


    “屬下不走……”荊默聲音堅定,一字一句的說著。


    秦禹崢閉著眼,將極速漫上心頭的不安惶恐,盡數壓下。


    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荊默不會走。


    他從沒有丟下自己過。


    前世,現在,荊默都要秦禹崢,一直都要。


    荊默的選項裏,沒有丟下主上這個選擇。


    無論麵對何種的境地,荊默都會誓死護衛主上的安全。


    “屬下永遠追隨主上,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會變,請主上心安。”


    秦禹崢聽到了那道平和清澈的聲音。


    嘈雜混亂的大腦,總算肯平息一瞬,秦禹崢眼角處,落下一行晶瑩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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