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錦進來給朱九梳頭換裝時問她,“夫人為何同意了?”


    朱九無奈一笑,“樂錦,你知道莊兒如今越發像王了麽?”


    樂錦看向她,隻見她臉上帶著寵溺的笑,“我就像看見小時的王在下命令,他強迫我出門。我是不得不從罷了。”


    樂錦聞言,不知為何,心頭反倒一酸,“夫人是太想念王上了。”


    朱九低頭,扭著手上的發帶,手指摸著上麵藍魚兒的小腦袋,“我真的好想他,樂錦。”


    樂錦心頭更酸。


    “四月又要盡了。”隻聽她道,“今年我一眼都還沒有見到他。若可以,我也想學南枝。但,”她苦笑,“我若去了,隻怕會給他添亂。”


    樂錦鬆開手中她的發,從她身後蹲到她身前去,“夫人,從沒有添亂一說。若夫人能去,王上定高興。隻是夫人自己在此擔心,都是無謂的。”


    朱九一愣,“樂錦,你竟支持我去?”


    樂錦停頓,然後道,“奴婢知道,夫人的心早就飛到中山城外了。那裏或許兇險,但有王上在,夫人定無虞。奴婢隻是擔心夫人受不住軍營的艱苦。”


    “受得住,樂錦。我以前也去過不是麽?”


    樂錦眼中含淚,“是啊,夫人以前就去過啊。”


    樂錦又迴到她身後為她束發,她知道,她的夫人,或許不久也要離京了。


    但她隻會支持並為她祝願。


    傅莊強硬地帶著自己嬸嬸出宮了。


    說著不出來的某人,一出宮,特別是一見到盛京的大街小巷,立馬就高興得跟什麽似的。


    “我們下去走,莊兒。”瞧,連車也不想坐了。


    她牽著他的手,這裏看看,那裏瞧瞧,還要買這樣,買那樣,但臨到要掏錢時又立馬收住。


    “你二叔如今正是用錢時候,我們別亂花錢。”她低頭衝他嘀咕。


    他們又轉到了西市大街,朱九再度找到了那個糖人攤。


    “喲,是公子你啊。”那攤主竟還記得朱九。


    “你還記得我?”朱九表示驚喜。


    “公子特別,所以記住了。公子今日又要捏個何等樣糖人?”


    朱九搖手,“今日不捏了。”


    攤主看見傅莊,道,“今日帶了個小公子,小公子不想要糖人麽?”


    傅莊搖頭,“不要。”


    朱九笑道,“我們就轉轉,看看,不買。”


    她牽著傅莊離開,留那攤主在原地一臉疑惑。


    紅纓道,“夫人若想要,就再捏個。”


    朱九搖頭,“那糖吃著還不如李廚熬的飴餳,當初隻是圖新鮮罷了。”她指著前方道,“今日我們再往裏走走如何?”


    傅莊,“好。”


    紅纓點頭。


    幾個影跟在後麵幾步遠。


    走過大街,他們轉入小巷,依舊是煙火氣濃,人來人往。


    “這裏有間茶肆,進去坐會兒如何?”朱九低頭問傅莊。傅莊點頭應聲,“好。”


    於是一行人分兩撥入內,坐了兩張桌子,各自點了一壺茶,兩盤小食。


    傅莊吃下一口茶後,小眉不禁一皺。


    朱九笑問,“可是吃不慣?”


    傅莊點頭,然後再吃下一口,道,“我習慣了,嬸嬸。”


    朱九笑,“宮裏的茶自然而然是最好的,但我們也要習慣飲民間的茶。”


    “莊兒知道了。”傅莊再吃下一口。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剛開始因為外麵的人聲而忽略了肆內的聲音,但這時旁邊的兩桌人,他們談話的聲音逐漸增大,便傳了過來。


    “王貴王順家皆掛了白?”一人驚問。


    “是。”一人隻是聽聲音就能感覺到他的沉痛,“之前相君還親自登門吊唁過。”


    “我竟不知。”


    “相君是微服而來,不曾驚動大家,連令君都不知。”


    “我去過王順家,隻餘一個老母,眼睛還瞎了。好在令君給了撫恤。”


    “定城二度被圍,究竟有多艱險?”


    “我隻需告訴你,城內本來有三千兵,王君救城後,入城一看,城內曾無一人,皆在城上,執尖披銳者有婦孺老人,加上殘餘兵士,不足三百人。而我們的常山公身子受重創,站立不住,隻能將自己綁在旗杆子上,燕人利箭射來,他不能躲,身上生生受了三箭。”


    肆中一時鴉雀無聲。


    朱九怔住,傅莊是第一次聽見定城事,比她更受震動。


    “才一月餘,燕人攻定城竟這般兇狠!”一人惱怒。


    “他們是為雪恥而來,自然不遺餘力。他們甚至押我魏民至定城下,威脅常山公開城投降,否則以常山公一身本事,如何會受重創?”


    傅莊已攥拳,咬著牙。


    “細節或許還要等隨軍記室迴來我們才知。”


    “按時間算,王軍現下應已圍了中山。”


    “不出意外是這樣。”


    “好!”一人拍桌,“讓他燕人也嚐嚐被圍的滋味!”


    過了會兒,一人語氣中又帶了悲痛,“可惜了王順王貴!多好的兒郎啊!燕人使計,他們是為救常山公而死啊。”


    眾人皆悲痛。


    朱九的胸脯起伏劇烈,眼眶已紅。


    傅莊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看向紅纓,“紅纓。”


    紅纓亦因眾人話而眼中冒著殺氣,此時迴頭看她,瞬間就收了戾氣,“夫人。”


    “我們去這二王家裏看看。”


    傅莊看向他嬸嬸。


    紅纓會意,起身去問地址。


    “嬸嬸,我不知道五叔竟……”傅莊滿眼是痛。


    朱九隻能擁住他,說不出話。


    紅纓問好地址,他們起身向外。肆內眾人還在繼續為犧牲的二王悲痛,因燕人的入侵而憤慨,還有為尚征戰在外的魏王與王軍祝願。


    一路行來,朱九與傅莊都沒有說話。


    他們在一家門前停下,門內時有人出入,皆是抹著淚出來。


    門上懸著喪幡。


    他們走進去,裏麵有一個靈堂,有人在拜,地上跪著一個穿著喪服麵無表情的婦人。


    “夫人,此為王貴的妻子,姓鮑。”想來紅纓已基本問清了情況。


    朱九牽著傅莊先隨眾人一起在棺木前為王貴默哀。


    默完哀,大家又一一走到那婦人麵前安慰她,輪到朱九與傅莊時,朱九近看了那婦人。很年輕,隻是臉色蒼白。


    “鮑娘子。”朱九出聲。


    她沒甚反應。


    朱九也不再叫,知她此時根本無甚精力應付眾人。


    她欲牽著傅莊離開,傅莊卻鬆開她的手,後退兩步,衝鮑娘子深深行了一禮。


    全程沒有反應的鮑娘子因之而眼神微動,看向他,看向這個半大的孩子。


    傅莊深深鞠躬之後,捉迴他嬸嬸的手,然後與她一起走出那靈堂。


    他們從王貴家出來,又走去王順家。入目是一樣的場景,無言的人來人往。隻是堂中沒有主人家,有人說王順的母親已在床上躺著。


    他們在王順靈前拜過後,問了一位主持喪事的老者王母身子如何,那老者說,“下不來床,一下床就頭暈。不過在床上躺著也是不斷地哭。”說完他也開始抹淚。


    聽完,朱九心頭更加難受。


    她牽著傅莊立在王家簷下,抬頭望天,心頭鬱氣久久不散。


    “夫人。”紅纓見她神情,有些擔心她。


    迴過神的傅莊亦抬頭看她,“嬸嬸。”


    朱九低頭看他時,他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淚花,“莊兒,何時世間才能無戰?”


    傅莊定定地望著她,“隻有我們自己足夠強大,嬸嬸。”


    朱九一愣。


    從王順家出來,他們走出小巷,馬車等在巷口,他們坐上去,紅纓問她想不想去別處,她還沉浸在剛剛的情境中,一時沒有主意,倒是傅莊道,“再逛逛吧,紅統領。嬸嬸難得出來一趟。”


    紅纓微躬身,“小公爺想去何處?”


    傅莊想了想,道,“去南郊看看如何,嬸嬸?”


    是大軍走過的南郊,是京中從軍兒郎皆走過的南郊。


    朱九於是點頭,“好。”


    馬車便駛出西市,向南去。


    他們在城外下車,然後一直向南望,遠處隻有明媚的陽光,和一望無際的青青田野。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他們知道,他們的家人在那裏。


    朱九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對於傅南容的能力太過於相信了。她甚至沒有想到人間戰爭,傷亡是常事。


    因而,此時望著南方,她心頭的擔憂是從未有過的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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