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朱九在殿中看樂錦蓮蓬她們縫衣,王中途迴來,臉上帶著笑,聲音輕快,“小九,快看誰來了。”


    眾人看向門口,隻見從門外進來一人,很年輕,一身紫袍,比之傅南容清秀些,也瘦些,但麵白如玉,卻是不認識的人。


    那人眼裏似含著淚光,在跨過門檻時還略微趔趄了一下,朱九心上沒來由隨之一顫。


    隻見他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嘴唇輕顫,掀袍下跪,“下臣……參見王後。”聲音裏帶著哽咽。


    朱九還在發愣,王先道,“讓你來是來見你阿姐的,別隻顧下跪。”


    朱九腦子一轟。


    地上之人立即就喊了她一聲“阿姐”,帶著哭腔。


    樂錦她們明了了,門口立著的石岩他們亦明了了。


    朱九向前兩步,楊伯圭也膝行向前,迎著他阿姐。


    “阿弟?”說來她與眼前之人並無關係,他隻是楊弗的阿弟,但她卻鼻頭一酸,隻想與他相擁。


    她忍不住,蹲下身子的確與他擁住。


    “阿姐!”楊伯圭哭出聲來。


    若楊弗在此,隻怕比她哭得更兇。眼淚瞬間就從她的眼中淌出,不受控製。


    王看不過去他的後在地上跪著哭,於是一手一個,將兩人都提了起來,然後掏出巾帕給王後擦眼。楊伯圭則背過身去用袖子揾淚。


    “在寧川這些年,你過得可好?定是不容易的。”朱九聲音裏亦染上哭腔,“為何一直不與我聯係?”若他早與自己阿姐取得聯係,說不定當初楊弗就不會尋死了。


    “是弟弟不好,害阿姐受苦。”楊伯圭眼睛又濕了。


    “那些年賀家勢大,他如何敢與你聯係?你若知道了真相,賀坤隻怕不會容你。他也是為你安危著想。”王看得清楚。


    “我沒有怪他,隻是心疼他一個人承受家仇,而我卻什麽也不知道。”


    “阿姐能夠平安,是弟弟最大的安慰。”


    朱九想,若楊弗在此,不知要如何疼愛這個失而複得的弟弟。


    她忍不住再度擁住他,“今後有阿姐在,換阿姐護著你。”


    楊伯圭再度泣不成聲,王在旁邊捏著巾帕,忍了忍,才道,“王後可知,孤一直聽聞伯圭擒賀敏如何如何英勇,今日卻見他做小女兒啼哭狀。”


    兩人分開,朱九紅著眼,垂著淚珠子,看了看他,然後又牽住楊伯圭的手,引他到一邊坐下,開始問他在寧川的經曆。


    王不禁想,他的後最喜聽故事,所以一時半會是聽不完的。他隻好默不作聲走出殿,招過樂錦來,低聲道,“過會兒進去提醒王後飲些水,擦擦臉。”


    “是。”


    王離開了,留他們姐弟敘久別之情。


    當晚,王迴來,楊伯圭自然已離開,卻見他的後比往日開心了許多,正和樂錦他們說話,歡聲笑語的。這是自她從光明寺曆劫歸來的頭一迴。


    “王上迴來了。”


    “伯圭迴去了?”王直直向王後走去,坐在她邊上。


    樂錦她們起身向外。


    “才迴去不久,我留他一起用了晚膳。”她臉上的笑意沒有消失。


    “聊了些什麽?”


    “許多。他如何活下來,如何潛入寧州城,又如何取得賀氏信任,謀得一個不小的職位。”朱九眼裏冒光,他知道,她這是為這個弟弟感到驕傲,“不過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家仇麵前,他能優先解決國仇。之前蠕蠕南侵,屠宣城後一路勢如破竹,卻在雲城被他抵住勁頭,但這也暴露了他的實力。他說自那戰之後,賀敏就懷疑他了,是他甘願冒險,到寧川,到賀敏眼皮子底下去求存。那段時間定極艱難。”


    “他年紀小,已有如此定力與魄力,今後前途無量。”王道。


    “他說王要封給他一個伯爵?”


    “是。寧州能夠平穩迴歸,他功不可沒。”


    “他嶽家是賀敏的妻弟?”


    “是,自你走後不久,賀敏就做主將許雲之女配給他。許雲一直心懷王室,也一直知道伯圭心思。伯圭在寧川能夠順利,主要依靠許雲和他的阿姐從中斡旋。”


    “那……賀敏的妻……”


    “賀敏被捕前,惱羞成怒,一把火燒了後宅,連帶著他的那些子女妻妾,都葬身火海。許夫人……亦在其中。”


    這事,楊伯圭沒與她講。


    “賀敏可是押解到京了?”


    “嗯,下在詔獄中。”


    “王待如何處置他?”


    “孤昨夜已見過他,然後賜了他毒酒,許他一個全屍,算是顧念孤與他的甥舅之情。”


    他當初在寧川受苦,主要是賀坤要他命,但賀敏應該也是默許的吧,否則賀坤不會那般明目張膽。但即使如此,在處理寧州一事上,她也能看出,他似乎有意在給賀敏活路,無奈,是他自己執迷不悟,妄想自立。


    她看向他的神情,隻見他臉上無甚情緒波動,隻是盯著一處不動。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南容。”


    “小九。”


    “嗯?”


    “賀敏在孤五歲時來盛京,我們見過第一麵。”


    朱九靜靜聽。


    “孤有印象是因為,孤當時躲在屏風後,聽見他和母親說,讓母親多照看孤,別隻顧著南玉。”


    朱九難免驚訝。


    “當時孤稚幼,以為他是關心孤,所以一直記著。但後來孤便想明白了,他其實是看上孤儲君的身份才勸母親的。昨夜孤也向他求證了,問及他當年之事,他的答案與孤的猜測無異。但即使如此,若他當初肯和平交付寧州,孤還是會保他不死。”


    朱九反握住他的手,給他安慰。


    兩人一時無話。


    他親緣淡薄,但好在有弟弟妹妹愛他,還有一個可愛的侄兒對他又敬又愛,上天待他也不算刻薄。


    她捧起他的臉。他本垂目,此時抬眼看她,有些迷惑。朱九笑道,“我們的王啊,還是有些像自己父親的。”


    王自然不解,眉頭一攏,朱九伸出兩隻大拇指抹開他的眉頭,低聲,“不許皺眉哦。”


    “動一動也不行?”


    “不行。”


    王終笑,“那請問王後,何出此言?”


    “我隻知,王即使被他們那般對待,也並沒想要他們性命。過去那些王之所以殺掉的人,是因為他們曾做過於國於民有害之事,而曾害過王的人,即使是賀坤,我知道,當初若他不判離大魏,助燕人害國,王定也不會殺他。我說的對不對?”


    王先是一怔,然後才笑,臉還在她掌中,不答,但朱九從他的笑便知她說對了。


    “王的父親那般溫仁,王自然也是有顆仁心的。”她的一隻手按在他胸前。


    “你可知,自孤掌權以來,還從沒人說過孤是位仁君。”


    “王當初放走那位行刺的官員,也沒人提麽?”


    “他們隻顧不同意,哪還想到讚孤。”王似乎有些委屈。


    朱九笑,“當時我便被王的決定感動,隻是沒向王說出而已。今日補上,如何?”


    “好。”


    王看著心情好了不少,眼角的笑就沒下去過。


    桑陳他們在外麵嘀咕,很快就聽見屋內傳來走動的聲音。


    隻見王與後一起走到書案邊,王坐下,王後立於一側研墨。


    “這個空處就是留給王的。”


    “當真要寫?”王提筆抬首問。


    “當真。這樣才能顯出誠意。”


    王搖頭一笑,但還是依言在每一封請柬上都落下自己的名字,朱九落的是王後九,傅南容則依著朱九的格式落王上容。


    朱九捧起一封吹了吹墨跡,然後笑道,“這柬子上同時有了三個人的字跡。”


    “傅莊的字單看孤覺得可以誇獎,但現在與你與孤的字放在一起,就顯得……”王一邊寫,一邊搖頭。


    朱九笑,“莊兒才多大?”


    我都三千歲了,哪能比。


    “不行,還要督促他繼續進步。”王一邊寫一邊道。


    “他已經在進步了,這幾封請柬已寫得很不錯了。”


    王寫完擱筆,然後拿起一封細看,“不錯麽?”


    “王不覺得麽?”朱九彎腰與他同看。


    王看了看,還是搖頭。


    朱九笑,“做你侄兒真是可憐,因為你總用成年人的標準要求他。”


    “孤有麽?”王扭頭看她。


    “有!”


    王放下請柬,笑著將她攬在自己身旁坐下,“孤要求很高?”


    “嗯!”


    “壓力很大?”


    “是!”


    “傅莊與你說的?”


    “……我說的。”


    王眼角似乎都笑得起皺了,“看來在育子方麵,王後與孤有些分歧。”


    “豈是有些,是分歧大大的。”


    王笑,然後那笑意裏似流淌過一些別的情緒。


    朱九沒看明白那是什麽,而他也不打算告訴她。


    但她卻實實在在地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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