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一抱阮的女子,麵上塗得極白,衝他們曼妙施禮,“見過兩位公子。”聲音清越,確是動聽。


    “你叫什麽名字?”南枝問。


    “妾身黃鸝。”


    “黃鸝姑娘請坐。”


    她便抱著阮坐下。


    這時有小倌兒送進來酒水和吃食,“客官們慢用。”


    門再合上後,黃鸝開口,“公子們想聽何曲,請點來。”


    “姑娘可會一些旁人不會的?”


    黃鸝道,“妾會南曲,不知公子們可聽過?”


    “南曲?你竟會南曲。”


    南曲為何,朱九自然不知,南枝卻握住她的手,一個嫂字差點脫口而出,然後才改成,“哥哥,五哥也喜歡南曲啊。他若在就好了,京中南音難得。”


    南虔喜歡?南虔那樣性情,還喜歡聽曲呢?


    “黃鸝姑娘既擅長,不如先唱一曲。”朱九也想見識見識何為南曲。


    於是阮弦撥動,聲如珠落,悠悠然,清揚之音漸起。


    或許連這個歌女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所唱所奏會有如此效果。


    她一曲終了,麵前二人,一人紅了眼眶,一人則已淚流滿麵。


    “怪不得五哥喜歡呢。”南枝吸吸鼻子,然後轉頭就看見自己嫂嫂已哭成淚人兒。


    “這個,嫂……哥哥,你別哭啊。”她慌忙掏出巾帕。


    朱九低頭擦眼,“這唱的是誰的身世呢?”


    黃鸝抱阮低首,“妾不知,隻是都這樣傳唱。”


    “南曲為何如此悲?”


    “公子可知,晉人失國南渡,在南盡是遙望中原之人。思鄉之情,流離之苦灌注其間,自然多含悲情。”


    “姑娘在唱時,是否也灌注了自己的情感?”


    她微頓,“那是自然。若唱者無情,則無法打動聽客。”


    “姑娘也是南人?”


    “……妾是南人。”


    “何時到的盛京?”


    “……兩年前。”


    “為何在此樓中營生?”


    “……”


    朱九南枝對望,她短暫的沉默很可疑。


    “王君不喜聲色,宮中從不蓄歌姬,下麵的大人們便跟著如此。我等北來,無依無靠,見芳菲樓中招人賣唱,便都匯聚於此。”


    “這營生可做得?”


    “……公子說笑,都是糊口的營生,自然做得。”


    “為何姑娘之曲能唱哭我等?”


    “妾隻是順著詞意而唱罷了。”


    “姑娘原先是何許人?”


    “妾身江陵人。”


    “南國比之我大魏如何?”


    “不如。”


    “可我卻聽聞南國富裕,秦河兩岸歌舞升平,何來不如?”


    “所以最終都化作了土。”


    “黃鸝姑娘莫悲,凡事往前看。今日既到了新天地,就該有新的活法。”


    “新活法?公子說笑,哪那麽容易。”從她被塗得有如戴了麵具的臉上,朱九似能看到一絲悲涼。


    朱九南枝對視,南枝還待問,被朱九按住。


    “不過妾還是謝謝公子,謝公子今日之言。”隻聽黃鸝又道。


    “今日我二人與姑娘投緣,姑娘之曲也唱入我們心坎。姑娘若有難處,可說與我們聽,我們會盡己所能相幫。”朱九道。


    她卻搖頭,“妾一切都好,謝公子。”


    南枝略顯失望。


    “既如此,請姑娘再唱一曲如何?”


    “是妾之幸。”


    於是阮聲再起。


    曲罷,掌聲起,“姑娘歌喉當真是絕世僅有。”南枝歎道,“我有一個哥哥,他若聽了,定然喜歡。”


    “貴兄在何處,可叫來,妾唱與他聽。”


    “他啊……出遠門了。”


    “等他迴來,公子可帶他再來。”


    “好。”


    “姑娘可會胡音,我們還有一個哥哥,喜歡的是胡音。”朱九道。


    “胡音?這個妾不會。”她搖頭,“不過樓中有姐妹會。公子可點她們。”


    “我哥哥之前來過貴樓,也早聽過胡音,迴去後就誇讚,我還以為就是姑娘唱的。”


    南枝會意,接道,“哥哥忘了,二哥哥當時有說及名字啊。叫甚青鳥姑娘的,當時哥哥還說這名字好聽來著。”


    “哦,對對,我竟忘了。”朱九看向黃鸝,“黃鸝姑娘可知道這位青鳥姑娘?她也在此樓謀生吧?”


    黃鸝麵色不變,開口道,“不瞞公子,樓中曾有一位青鳥。”


    “曾有是何意?她走了麽?”


    她搖頭,麵無表情,“死了。”


    兩人還是盡力顯出驚訝,“死了?”


    “是。”


    “何時死的?怎麽死的?是何年紀?”


    “公子想知道?”


    兩人壓製住心頭情緒,“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幾位哥哥皆想來聽曲,隻是上月都出了遠門,臨行前還說迴京時第一件事就是來這樓裏坐坐。見哥哥們如此上心,我們兄弟二人這才好奇前來看看。卻不想,青鳥姑娘竟已玉隕。”


    “她歌喉勝我十倍,不止胡音,南曲亦是拿手。貴兄會念念不忘很正常。隻是兩位公子欠了些機緣,她已於上月去世。就在隔壁那山亭中,從上墜下,當場殞命。”


    “好端端為何會從山亭墜下?”


    隻見她低頭,嘴角帶著輕蔑之笑,“公子當真不知曉?”


    “還望姑娘告知。”


    “知道又如何呢?人已去,魂已遠。公子還是繼續聽曲吧。”


    她撥弄琴弦,聲聲似在嗚咽。


    南枝隻好歎道,“也罷。青鳥姑娘既逝,我們雖未與其謀麵,心中亦悲。就請姑娘唱一段悼亡曲,我們也好以酒奠之。”


    黃鸝看向她們的眼神裏含著說不清的情緒,“兩位公子與她素未謀麵,為何願意為她傷悲?”


    “你我如今皆身處亂世,能苟活下來已是不易。都說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我卻獨獨認為在這種時候,人命更該被看重。每一個活下來的生靈都是偉大的,而不幸故去的也不該被輕易遺忘。”朱九道。


    黃鸝的眼睛裏閃著淚花,她為了掩飾,低下頭,開始撥弄琴弦,張口唱將出來,“翩翩浮萍,得風搖輕。我心何合,與之同並……”


    不全是算計,朱九心中的確聞曲而生悲。


    她和南枝奠過青鳥後,忍不住再飲下一杯酒。酒入喉腸,竟化作眼淚淌出。


    黃鸝還在唱,朱九卻已趴在案上哭個不停。南枝自己亦淚流滿麵,卻還在勸她嫂嫂莫哭。


    黃鸝不知不覺停下手,曲音中斷。


    然後就隻聞朱九的嗚咽哭聲,南枝勸她,她便起身與南枝抱在一處,把臉埋進她的衣服裏。


    “嫂……哥哥,莫哭了,哭壞身子可怎麽辦?”


    “嗚嗚,為何世人要這般苦!南枝,你告訴我為何?”


    “哥……”


    她們是來找證的,卻在這裏被兩個歌女感動得哭泣。


    南枝自己也一邊抹淚一邊說,“會好的,哥哥。總有一天會好的。”


    “真的麽?”朱九直起身子,眼淚糊了一臉。


    南枝立刻就捧著她的臉擦,“乖乖哦,二哥若知道,我就慘了。快別哭了。”


    她自己還紅著眼眶呢。


    “若讓他知道此事,不知又要難過多久。”朱九低頭。畢竟這是在他腳下發生之事。以傅南容的性子,定會生氣於強權地被濫用,以及難過於治下的百姓還在受苦。


    “那我們就不告訴他。”傅南枝懂她意思。


    “不告訴可以麽?他會不知道麽?”


    “可以的。”


    如何可以?他終會知道,因為這裏是他的盛京。


    黃鸝卻隻以為他們是不敢告訴家人青鳥之死。


    “兩位公子如此看重青鳥,是她之福。她比妾先來樓中,名氣亦響。每日來看她之人幾乎踏破門檻。她自己當時便說了,這名氣不是好東西。但樓裏需要名氣,她無可奈何。最後,竟真如她所料。”她垂了眼瞼,第一次伸手夠到案上一杯酒,望了望杯中液,然後仰頭飲下。


    南枝朱九剛剛哭得有些懵,見到她開始飲酒,這才迴過神來。南枝放開她嫂嫂,立即又給黃鸝滿上,“是我們二人不是,勾起了姑娘傷心事。我們自罰一杯。”說著,她先飲下一杯。


    朱九亦跟著飲,南枝捉住她的手。她輕輕搖頭,以示無妨。


    黃鸝於是再跟一杯,“兩位公子心好,竟願為我等命薄之人發慨,妾自當奉陪。”


    再滿上。


    “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青鳥姑娘葬在何處,等我家哥哥歸家,我們好帶他前去祭奠。”


    “她的葬處好找,城外五裏有處桃花穀,往裏走就是。”


    “是個好歸處。”


    “是啊,好歸處。”她又飲一杯。


    朱九頭已暈,撐著手不敢再飲,黃鸝卻猶麵不紅。南枝本是酒量大的,這時竟也有些支撐不住。


    “兩位公子可是醉了?”黃鸝停杯問她們。


    南枝擺手,“沒,沒有。再飲。”


    她放下杯子,“還是不飲了。容妾再為二位唱一曲,難得今日與公子們投機。”


    於是樂聲再起。


    朱九伏在案上,慢慢地緩酒勁。南枝壓低身子與她低語,“嫂嫂可難受?”


    朱九晃頭。


    “不如今日就算了,我們先迴去。”


    朱九還是晃頭。


    南枝還待再勸,門口卻突然響起嚷嚷之聲。


    “是哪個比我還貴的貴客在此霸著我的小黃鸝啊?”


    “小侯爺啊,黃鸝姑娘還在陪人,等一會兒就出來了。”


    “叫我等?你敢叫我等?你們樓主呢?叫他滾出來!”


    “樓主不在。”


    “不在?信不信我一把火燒了你這爛樓?”


    “哎喲!”是人被推到的聲音。


    黃鸝已抱起阮器起身,然後開門。南枝尚坐著,沒反應過來。朱九剛撐起身,從門外就衝進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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