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留在花想殿用膳,一家四口吃得還算和諧。因為魏王剛剛鬆口答應他們出宮,加上朱九在,故而南枝和傅莊姑侄比往日在他們二哥二叔麵前活潑許多。


    “我人生屈指可數的幾次和二哥一起吃飯。”傅南枝仰天長歎,“要感謝嫂嫂。”她給她嫂嫂夾了菜。


    “莊兒也感謝嬸嬸。”傅莊跟著夾。


    朱九笑,碰了碰王的手臂,“看看你一天都是怎麽在照顧他們?”


    “他們自己是不會吃飯麽?孤又不是陪吃的。”魏王兀自吃得端莊優雅。


    “你這人說話!”朱九一噎,看向南枝,“我起初還沒意識到你二哥說話這麽刻薄,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她看迴某王,“你與你那些臣子也這般說話?”


    “哪般?”王很淡定。


    “嫂嫂不知,二哥怕是隻在穆相君麵前稍微收斂,其餘的,就連章相君,也常被二哥罵。他隻要有一點看不慣就會脫口而罵,之前五哥還和我說,臣子們私下餐聚常常是比誰一天被二哥罵得最多。”


    “是麽?”朱九笑著看向他。這個樣子的魏王還真和那殺人不眨眼的屠族暴君聯係不起來。


    “他們私下裏在背後編排孤?”王微皺眉。


    “沒有,他們是想選出挨罵最多的人,然後以之為榮呢。說的是,您連罵都不罵之人,是沒有前途的。”


    “哼。”王的淡哼。


    朱九因為高興,不由自主地就開始給人夾菜,給南枝夾,給傅莊夾,最後夾到了王的碗裏。


    場麵瞬間冷下來。


    朱九等菜放進王的碗裏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傅南枝傅莊默默地放下筷子。


    王低眼看自己的碗。


    “那個……”朱九表示抱歉,“我一時忘了你不喜別人給你夾菜。”


    王盯著自己的碗不說話的樣子還真是讓人害怕,朱九生怕他突然發飆,然後把她給丟出去。“我幫你換一碗。”她說著便要去拿他的碗,卻被他一隻手按住。


    “孤把他們挑出來就是。”


    於是接下來眾人隻見王很仔細地把那些沾菜汁的米飯通通挑出碗,擱在一旁,一粒汙飯粒都不留,然後又是白花花的一碗飯。


    朱九是歎為觀止的。她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怪癖到如此地步。


    挑完後,王又開始淡定閑適地吃飯了。朱九小心地問,“沒事了?”


    “嗯。”


    “真不需要換一碗?”


    “王後,你該學會節儉。”他轉頭衝她道。


    朱九忍不住一笑,“是,是我的錯。”


    場麵慢慢迴溫,傅南枝傅莊又默默拿迴筷子。


    樂錦阿水鬆了一口氣。


    魏王吃完飯後就走了,傅南枝傅莊還在花想殿烤火。


    “剛剛真是嚇到我了,嫂嫂。”


    “我自己還不是被嚇到。你沒看到你二哥那不說話的樣子,真怕他將我扔出房去。”


    “不過二哥今日竟然沒生氣,這是出乎意料的。”


    “話說你二哥怎這麽多怪癖?還有什麽,你今日一並與我說了,我拿筆記著,免得到時又觸碰到。我日日記憶背誦,爭取再不犯。”她喊樂錦,“樂錦,幫我拿下紙筆。”


    樂錦果真去拿了來。傅南枝道,“也沒什麽,就是不準夾菜,不準食魚,”傅南枝掰著手指數,“不準隨意出宮,不準鋪張浪費,不準幹預國事與外臣勾連……”


    朱九果真一一在紙上記,“沒了?”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傅南枝看看門口,然後湊到朱九耳邊。


    “劉顯?”她聽完,下意識重複了這個名字。


    當場人皆一嚇。


    “嫂嫂噤聲。”傅南枝捂住她嘴。


    朱九眼神中帶著疑惑看她。


    她便又湊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朱九才點頭,“知曉了。”


    知曉後,她還準備記在紙上,南枝又是一嚇,“嫂嫂別寫這個名字,記在心裏就好。”


    朱九點頭,“好,記住了。不在他麵前提這個人。”


    傅莊這時走過來,看了看他嬸嬸寫的字,“嬸嬸的字真好看。”


    “好看麽?”


    “嗯,比先生寫得還好。”


    “你小心我告訴皇甫先生哦。”


    “若我把嬸嬸這字拿給先生看,先生定也會同意我的說法。”


    “即使如此,也不能當著先生麵做比較。”傅南枝道。


    “莊兒知道。”


    傅南枝笑,然後有意捉弄一下他,便問道,“是嬸嬸的字好看,還是你二叔的字好看?”


    朱九也看向他。


    他愣住。


    兩人笑。


    “比較不出來了?”


    “……都好看。”輕聲。


    “舍不得說你二叔不好?”朱九笑問。


    “二叔沒有不好。”小家夥低頭。


    朱九摸摸他的頭,“那日你與我在驛館外觀燈,和我說了那許多你二叔的好。卻隻字不提他的不好麽?”


    “這個……嬸嬸我……二叔他真的沒有不好。”


    “但你卻怕他得緊,即使如此,也覺得他很好麽?”


    “嗯。”


    她該感歎傅南容的教育很成功,讓這孩子對他又敬又愛又怕。


    傅南枝在一旁看著,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開口,“嫂嫂,其實二哥不喜飯裏有東西是有緣由的。”


    朱九看向她。


    傅南枝看向樂錦和阿水,她們會意地走出房間。


    傅南枝於是開始說道,“這事嫂嫂應該了解一些。”


    朱九疑惑。


    “二哥八歲那年逃亡寧州,求避賀氏之時,遭受到賀坤的極度侮辱。當時還是嫂嫂救下的他,嫂嫂可還記得?”


    她當然不記得,因為她不是楊弗,“我……”


    傅南枝繼續道,“飯裏有菜對常人來說本沒什麽,但對二哥來說,就能讓他想起在寧州那些日子裏被迫吃過的東西。二哥生來是記仇的性子。有些事,他能記一輩子,但其實那些事已過去好久。這樣的二哥讓人心疼,他的這些行為隻會時刻提醒我們,他曾經經曆過什麽非人的待遇。賀坤是二哥的次舅,他卻隻想二哥死。天賜二年的西燕來犯,二哥率軍民北撤,賀坤帶兵從北而來,卻不是來助陣,而是要與二哥兵戎相向。二哥隻身前往賀坤軍營,想勸他退兵,他差一點就殺了二哥,是太後及時找來賀氏一族老人才救下二哥。賀坤可惡,所以二哥想要殺他,但燕人卻把他帶走,還給了他一個代郡太守的職位,插在魏燕邊境。二哥日日夜夜都想要除了他,但我們都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隻因現在的燕國強於大魏。”


    朱九一時接收到這麽多信息,有些反應不過來。傅莊在她懷裏趴著,因為他姑姑的話也在心疼自己二叔。


    “二哥在寧川待的日子不長,但卻可能日日都如地獄一般,當時多虧有嫂嫂在。”


    在的是楊弗,不是她。難怪他甚至願意以自己後位保住楊弗。


    南枝說他記仇,但他其實也記恩。


    別人對他以殘忍,他報之以百倍殘忍,就如對河西劉辰。


    別人對他以恩,他報之以百倍恩,就如對楊弗。


    賀坤逼他吃過什麽,南枝沒有明說,但她能夠想象。


    “南枝,一切都好起來了。你二哥會越來越好。”


    “對。所以我覺得莊兒說得對,二哥是沒有不好的。”她笑。


    傅莊抬頭附和,“二叔就是完美的人。”


    朱九笑道,“他若聽到定高興。”


    “別別,可別讓他聽見。”南枝擺手迅速,“他若聽見,會罵我們油腔滑調,奴顏俾骨,讒諂阿諛。反正就是這類詞。”


    朱九笑意加深,“有時候和他溝通情感還真難。”


    “就是的。嫂嫂不知,莊兒才學寫文那會兒,寫了一篇什麽來著,莊兒你的文章名字叫什麽?”


    “吾之親親二叔,姑姑。”


    “對。多感人的名字,是吧嫂嫂?”


    “吾之親親二叔?”是朱九意想不到的文章。


    “嗯。”


    “當時莊兒幾歲?”


    “三歲,嬸嬸。”


    “寫了些什麽?”


    “就是記錄二叔如何照顧我,抱我,喂我吃飯,教我讀書識字。”


    “你二叔還做過這些?”


    “是的嬸嬸,不過那都是三歲以前的事了。”


    “莊兒小時候身子不大好,老生病,二哥將他接在自己身邊親自照顧了三年。”南枝解釋。


    “後來莊兒身子好了,二叔就把我踢了出來獨住。”傅莊很失落。


    “沒事,總有過三年,不是麽莊兒?”朱九是會安慰人的。


    “謝謝嬸嬸。”傅莊無奈一笑。


    “對了南枝,你今日來可看見屋頂的紅纓?”朱九突然想起屋頂上還有一人。


    “看見了嫂嫂。”


    “你可有法子讓她下來?”


    南枝搖頭,“她脾氣倔,誰勸都無用。隻有二哥的王令管用。”


    朱九有些發愁,南枝想當然以為她愁得是這個,“今後嫂嫂想出宮是難了許多。”


    “出宮一事倒好說,和你二哥請令就是。畢竟他並沒有明令不許我出去。隻是她日日夜夜總在我上麵待著,我實在不習慣。”


    “日子久了就好了,嫂嫂。我之前也是不習慣,但這就是紅纓的風格。”


    “她下來和樂錦阿水他們一樣不好麽?每日也說不上話。”


    “她話很少,就算下來隻怕也說不了幾句。”


    傅莊已在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


    “莊兒困了。”朱九捧住他的頭,笑道。


    “那我帶他迴去休息,嫂嫂。”傅南枝起身將傅莊從朱九懷裏抱出,“哎喲,這小子又重了。”


    傅莊睜眼,揉揉眼眸,“我自己走姑姑。”


    “你可以麽?”


    “可以。”奶聲奶氣。


    “迴去當心,多拿幾個燈照著。”朱九囑咐。


    “好的嫂嫂。”


    “嬸嬸,莊兒走了。”傅莊是懂規矩的,即使站不穩了,走前還要衝他嬸嬸恭恭敬敬地行禮。


    朱九愛憐不已,“好,迴去早些睡,莫再用眼看書了。明日還要去看你五叔。”


    “知道了嬸嬸。”


    “石岩你帶著人送送他們。”朱九不放心,於是讓人送。


    她在門口眼見著他們的燈看不見了才迴身。樂錦問道,“王後現在可要安置?”


    朱九抬頭看屋頂,那裏黑乎乎一片,已看不見紅影。


    “樂錦,紅纓還在上麵麽?”


    “在。”


    “她晚上怎麽睡?”


    “靠著屋脊。”


    “她有氈子麽?”


    “…應該是沒有的。”


    “給她送一個上去吧。”


    “王後,紅纓應不需要這個。”


    “現在很冷,我出來這一小會兒就覺著冷。她需要的,你讓人給她送一個上去,厚些的。還有絨帽也送上去。”


    樂錦不想她擔心,隻好讓人去辦。


    下麵的人自然是不能和紅纓一樣飛簷走壁,所以一大個包袱被一根長竹竿挑著遞了上去。朱九已在殿內寬衣準備安置,屋外還在打著燈籠送氈子與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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