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可一旦走出言語背叛的第一步,心裏便再無負擔,後麵任何背叛都將順理成章。魔由心生啊!”眾人沉默中,羅喜財悠悠喝了一口茶後道。


    “反正,我羅某寧可不要一官半職,寧可身死道消,也決不背棄大人,哪怕是為留得有用之身。”羅喜財有冷笑道:“一旦有心念背棄,身再有用,也不會是清白的。哼……大人帶我們在雲南諸司做的這些事,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為我大明著想?即便我們練兵,那也是為大明。我問心無愧!真有那一天,我羅某倒要學一學方孝孺,死則死耳!”


    王炬和言嬰雙雙擊掌,王炬道:“水師和那些團練兵都是隸屬各宣慰司的嘛,我等不過是代為操練罷了。不過,若有人疑我等意圖謀反,倒確實有瓜田李下之嫌。因為人家潑你髒水,根本就不是真要證明你謀反。”


    眾人再次沉默。王炬說的沒錯,這種事隻會越描越黑,隻要髒水潑你一身,你就別想再清清白白,所有人都會按自己心中所想去揣測你。


    “朝中那些人,怎就那麽壞呢?”酸花精於算術,對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卻疏於理解。


    這是簡簡單單壞的問題嗎?但眾人均沒有嘲笑酸花,大夥知道她心思單純。


    “或許,你們想多了。”徐椒椒突然道:“雲南之外,不,是臨安府和雲南各司之外,根本沒人知道這邊繁華如中州大地。”


    見大夥目光看向自己,徐椒椒臉一紅,道:“我要不是親自來到阿瓦,也不相信阿瓦竟繁華不下我老家吳縣。”


    眾人這才明白她的意思,確實,在兩京之地,人們的認識當中,如今的雲南、貴州和廣西廣東,不過是瘴氣叢生的荒蠻之地,是流放之所。當然,廣州府除外。


    “怪不得,我們其他人一個沒動。原來是朝廷還不知道雲南諸司又香又甜。”蘇蘇道。


    “是說呢,要不然早派人來搶我們的官職了。”言嬰也讚同:“看來,我們不識諸司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啊。”


    “得了吧。那也是這一兩年的事。”王炬笑道:“記得剛到八百大甸那會兒,我是邊吃飯邊趕蒼蠅,簡直是跟蒼蠅搶吃的,害我放下碗就親自挖地種薄荷。最可恨的是蚊蟲,一覺醒來,頭上全是指頭那麽大的包。”


    “不是有香囊嗎?”徐椒椒問。


    “香囊頂什麽用!那蚊蟲密密麻麻的,就跟鬧蝗災差不多。”蘇蘇道:“我屋裏不點兩條火繩,都不敢睡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修仙呢。”


    眾人齊笑。民間將艾草等一些花草曬幹後製成火繩,點燃驅蚊。


    笑聲中,話題漸漸跑偏,好在愁緒漸散。


    “聽說,錦衣衛指揮同知吳良已升任都指揮同知,子孫還世襲指揮使?”王炬自己有一些消息渠道,但還是向申式南求證。


    申式南點點頭。


    “那孫子竟然升了正二品?”方綻恨聲道。指揮同知是從三品,都指揮同知是正二品。


    方綻在吳良手下吃了不少苦,自然記仇。


    “咱雲南諸司就是後娘養的,爹不疼,娘不愛。”王炬憤然道:“能跟瓦剌搭上關係的,他們不惜財帛,不惜官位,也要結與歡心。”


    申式南拍拍王炬肩膀,示意他慎言。王炬說的他們,主要是新帝和太上皇。以王炬的身份,他能說出這種話,足見他心中是真憤怒了。


    “據說,土木之變當日,石亨單騎奔還,逃迴大同城內?好一個單騎奔還。”言嬰也向申式南求證傳言。


    前一久,因申佑代帝殉難土木堡,大夥都不在申式南麵前談論土木堡之事。


    申式南再次點頭:“武清伯石亨任京城九門總兵官,節製都督劉得新,都指揮湯節等人。”


    幾人不知的是,就在他們談論萬裏之外的石亨等人時,因京師守衛連日捷報,石亨已被敕封為武清侯。


    “哼,看在他堅禦強敵的份上,我放他一馬。”言嬰道。


    申式南笑了笑,沒說什麽。別人或許認為言嬰在說大話,但申式南知道,言嬰還有一層不為人知的身份,要對付石亨這樣的人,他有很多招。


    “突然有點懷念太上皇了。至少他能放心地讓我們幹事。”方綻道。這話很有些大逆不道的味兒,意思是你嫌棄當今聖上不信任你了唄。


    “你這話不全對。太上皇當初能信任我等,高舉功不可沒。”言嬰道。沒外人的時候,幾人也不稱唿王炬為公公,直接叫他的字。


    “惠直,你怎麽看?”蘇蘇問。


    在場之人,都是一條船上的。誰出事,其他人也別想好過,故而大家說起話來百無顧忌。


    申式南還沒答話,樓梯處傳來迴袖的聲音:“羅在,讓一讓,讓一讓,我這柿子皮薄易破。”


    說話間,迴袖和芽芽兩人雙手各端了一個托盤進入茶室,每個托盤裏有六個碟子,每個碟子裏有一個黃澄澄的柿子,左右兩側各配有一片綠葉。


    每個柿子都摘了蒂,插著一根空心的蘆管。蘆管翠綠,管口圓滑,顯然是精心削製、打磨而成。


    平日裏,二樓的茶室用屏風隔成五六個小間,這會兒人多,便撤去屏風,大夥圍坐。徐椒椒想要起身幫迴袖接過托盤,迴袖微微搖頭,示意不用。


    隨即,迴袖兩手輕輕一掂,盤中十二個碟子如天女散花,輕輕飄落在申式南一側的十二人麵前,沒有晃動,沒有聲響。


    隨後,芽芽如法炮製,將十二個碟子天女散花般,擺到另一側的十二人麵前。


    眾人杯兩女這一手絕活驚得嘴巴大張,蘇蘇與言嬰更是高聲喝彩。


    “迴袖,沒想到你這個小饞鬼還有這一手?”蘇蘇喊道。


    “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迴袖輕輕一笑,手一抬,蘇蘇麵前碟子上的一片綠葉旋即飛起,擦著蘇蘇脖子飛向身後,斜著將青銅燭台切為上下兩截,上半截“啪”一聲掉地上。


    申式南笑罵道:“迴袖,你舍不得這邊好吃的,可以不走,幹嘛拿我青銅燭台出氣?那可是馬哈省送我的。”


    迴袖盈盈一笑:“馬哈省自己就不是個東西,他能有什麽好東西?那個燭台太醜了,我看不慣。反正你要走了,也用不著了。”


    言罷,對眾人行了個福禮:“這點心是我姐妹一點心意。柿子千挑萬選,無疤痕,無蟲洞,秘法鎖鮮。蘆管輕輕吸食即可。”


    迴袖說完,與芽芽一同轉身,嫋嫋下樓。


    眾人心中暗驚,均想:大人身邊幾個女子,經常見到,沒想到個個身懷絕技,一手功夫恐怕不在花裴之下。


    座中二十四人,除申式南、錢樟落和酸花三人外,均細細觀賞起這道點心。柿子色滿肉潤倒也罷了,可這季節居然還有翠綠蘆管,委實不多見。


    柿子大家都吃過,可用蘆管吸食倒是第一次見。見各人都不忍心下口,申式南笑道:“都嚐嚐吧。好吃可別纏著迴袖喊還要,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好吃的。”


    申式南也沒想到,迴袖今天會顯露這一手。他隱約猜到,迴袖可能是想警告各人,別以為申大人走了,你們就可以為所欲為。


    “剛剛蘇蘇問的問題,咱們做臣子的,不好妄議。”申式南道:“我前一久也沒閑著,也查了一些事,發現好多事全透著古怪。以福建平叛一事為例……”


    申式南先問了一個問題:“正統九年,也就是我從溫州府學去京師國子學那一年,太上皇重開福建和浙江銀場。你們知道嗎,為何要重開銀場?”


    眾人搖頭。


    “宣德九年,朝廷從銀場收上來的銀課是三十二萬兩,福建能收四萬兩,浙江能收九萬兩。正統四年,太上皇十二歲,這一年,你們猜猜,銀場總的收上來多少銀子?”申式南問。


    眾人七嘴八舌,有猜二十萬兩的,有猜十三萬兩的,也有猜二十四萬兩的,最少的也是十萬兩。


    申式南眼神複雜地掃視眾人,道:“你們還是太善良了。當官的幾個,今後要要小心了,假如你們跟那些人為同僚,要麽寸步難行,甚至身首異處,要麽變得跟他們一樣貪婪。”


    眾人不解,齊齊等著他公布答案。


    “那一年,所有銀場隻收上來銀課九百兩。”申式南緩緩道。


    “謔……”“九百兩?”眾人齊聲驚唿。


    這也太狠了,沒有人敢相信。


    “那些錢到哪裏去了?”徐椒椒問。


    “問得好!”申式南道:“這是我早幾年從翰林院文史館聽來的消息。前些日子,不是有人想將二火黃銅的貪墨賴到我頭上麽,幸好我們給戶部的礦石,隻在泉州交割,一切有據可查。我就讓人順便查了一下當年的事……”


    申式南美美地吸了一口金柿,緩緩道:“結果,還真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時任福建巡按禦史柳華,這人是椒椒的同鄉,蘇州府吳縣人。此人擅置村樓,跟馬哈省的團練兵一樣,編民為甲,給兵杖,不過,卻是委任豪紳為甲長。”


    “這些人仗著有兵甲,逼迫銀場礦工拚命幹活,巡按禦史、地方官和鄉紳三方勾連,私分銀子。偏又貪得無厭,竭澤而漁,礦工經常餓著肚子幹活,稍不如意就是鞭打棍抽,實在沒活路了,這才在鄧茂七的帶領下聚眾反抗。”申式南道。


    蘇蘇道:“可惜他們不知道,那些不是朝廷官兵,而是當地官紳的私兵。”


    “沒錯。可地方官員稟報的是,礦工聚眾叛亂。”申式南又接著道:“柳華調任山東副使後,汪澄和柴文顯接任福建巡按禦史。汪柴二人同樣與地方官紳勾結,非但不派兵平亂,還任鄧氏兵眾攻城略地。”


    “這是為何?官軍丟了城池,不怕朝廷降罪嗎?”徐椒椒再次瞪大眼睛。


    “來,我看看,你們誰有當官的潛質。誰來迴答這個問題?”申式南目光看向幾個沒有官身的人。


    餘承明看了眼鄔藍,輕咳一聲。


    “死樣,你要說便說唄。”鄔藍臉微紅。


    餘承明清了清嗓子,道:“我一有空就聽餘承漢讀史,有個猜想,那些人是想借機將水攪渾,讓貪墨的錢財,倒賣的糧食和軍資等無從查起,或者幹脆栽贓給鄧茂七,上報為賊人所搶。”


    申式南嗬嗬一笑,看向王炬,道:“不錯不錯。承明能看透這點,船廠副統製可為軍中真統製。高舉,你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王炬也樂嗬嗬看向餘承明,頻頻頷首。大夥海闊天空談了許久,先前的不快和擔憂似乎已煙消雲散。


    “後來呢?”徐椒椒又問。


    “這就要說到福建布政使宋新了。宋新也不是一隻好鳥。沙縣在他的庇護下,官紳肆無忌憚欺壓百姓,租子須佃戶自行送到糧倉,逢年過節要百姓上供送雞鴨魚,謂之‘冬牲’。鄧茂七好漢一條,攻占沙縣後,殺富戶,拒‘冬牲’,下令地主自運租歸。”申式南道。


    “鄧茂七深得民心,遠近民眾盡皆依附,月餘聚兵十萬之眾,很快連下光澤、邵武等縣,兵臨延平府(今福建南平),又與葉宗留互為唿應。”


    說到這,申式南看了看眾人意猶未盡的樣子,對申固道:“固兒,你去看下迴袖姑姑,柿子還有的話,再來一份。”


    申固小跑著下樓而去,申式南接著道:“這下,官紳知道怕了。可鄧葉兩軍已成大勢,打不過,隻好招降。鄧葉不是宋江,招降不成,這才上書請求朝廷發兵。聽說太上皇大為光火,令陳懋率五軍營和神機營等兩萬人,及江、浙衛所兵馬三萬,前往平亂。神機營是有火器的,還記得不?”


    “後麵的事我知道,我來說吧。”蘇蘇道:“陳懋到了之後,沒急著打仗,而是收買內應。鄧茂七手下大將羅汝先率先叛變,這名取得有意思。今年二月,羅汝先不知使了何計,慫恿鄧茂七再攻延平府。結果……”


    “結果鄧茂七不出意外地遭遇伏擊,慘死亂軍之中。”蘇蘇道:“福建動亂,官紳出工不出力打了兩年,太上皇不得不出動神機營,三個月就平定騷亂。隨後,太上皇下令徹查浙江、福建暴亂起因。”


    “有些人害怕東窗事發,匆匆忙忙拉前任巡按禦史柳華頂罪,時任巡按禦史汪澄、柴文顯連坐,柴磔刑(割肉離骨,斷肢體,再割喉),汪棄市(鬧市執行死刑)。宋新及按察使方冊等十人本來也要連坐斬頭的,不過,眼下看來,可能死不了了。”蘇蘇道。


    “為何?”徐椒椒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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