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乙本不是有野望的女子,她也想跟顧嘉過安穩日子。月事等了十多天還沒來,她就懷疑自己有了。思前想後,終於在到達阿瓦的第三天找了郎中。


    錢樟落得知男方竟是那個睿智少年顧嘉時,也是哭笑不得,心想還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老道的風流韻事,她也聽說了不少的。申式南與她較少談論政事,可生活趣事沒少分享。


    “為今之計,各方相安無事才是最好的結局。”錢樟落沉吟道:“我有一策,可保你三人性命,但路走不走,就看你的了。”


    聽到可以保全三人性命,關乙深深一拜:“全憑夫人做主。小乙沒齒難忘。”


    關乙說著,不自覺地輕輕摸了摸小腹。和盤托出之後,她已經不再傷心,早收了淚。


    見此,錢樟落也放下心來。小乙對胎兒有心,一切便就值了。


    於是,關乙照常報信,並且是如實報。同時,她也搬到了顧新家裏住,由顧新和三嫂一家照顧她的起居,這是顧新和三嫂一致要求的。畢竟,那是自己親弟弟的血脈。


    顧新和三嫂已經生了個大胖小子。顧新太忙,譚海幫他雇了阿蓋的遠房表妹來照顧三嫂和小乙。


    在小乙的堅持下,幾人決定暫時瞞著顧嘉,因為顧嘉來年就要參加鄉試。


    這一年,所有進出臨安府、木邦司、緬甸司、底兀剌司、八百大甸司、大古剌司和老撾司的人,都被周圍的人口口聲聲告知,悶聲發大財就好,千萬不要張揚。


    於是,雄縣、鬆江府、杭州府、長沙府等地的一些商人,隻知道有神秘的客人大量采辦物資,完了又運來稀奇古怪的翡翠、玉石、香料、珊瑚和木料,以及大量的糖,卻不知人家販往哪裏。


    更神奇的是,阿瓦和臨安府竟然開張了盛豐錢莊的分號,盛豐錢莊的銀票、銀子與大明的銅錢都能使用。有了盛豐錢莊的銀票,商隊不再需要大量的車馬運送銀錢,拉的、馱的貨物更多了。


    盛豐錢莊押運銀兩的任務,著落在了山河書院頭上。麵對山河書院可遠程攻擊的團練兵,沒有哪家山寨敢打主意。


    不過,山河書院隻負責護送到長沙府和廣州府。其他地方一概不去。因為山河書院的帶的文書,是宣慰使馬哈省和申式南聯合簽發的,隻打通了這兩條線路沿途的官府。


    押運銀兩畢竟是要進城的,帶了那麽比當地官軍還好的武器,誰能不害怕?


    好在每次進城,押運人員都會將武器裝箱,當作貨物,隻報備少量弓箭和布甲。


    這一年,申式南的所有親友中,唯一不順心的,隻有申佑。


    申佑受命督查各地糧倉,結果他到哪個地方,哪個地方的糧倉就失火。


    朱祁鎮震怒,卻也知道責任不在申佑,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好言安慰。


    還有一個人也不順心,那就是思機法。思機法收到申式南的信,聽了申式南的勸,休養生息,派遣民生觀察使前往緬甸司、大古剌司和臨安府,又派遣使者入朝納貢,請求冊封。


    申式南是建議他,讓朝廷冊封你當個孟養宣慰使就好。思機法一開始是想跟他爹一樣,要求朝廷冊封他麓川宣慰使。


    他不知道朱祁鎮對麓川兩個字很敏感。朱祁鎮初登大位,就遇到思任法又跳又鬧,覺得顏麵盡失,因此怒而興兵征討麓川。


    朝廷見申式南遲遲沒有動靜,隻得另外派出使者前往孟養。思機法的使者還沒到京師,朝廷的使者先一步到達孟養。朝廷的使者根本不了解情況,一到孟養就牛氣哄哄地要求思機法入朝謝罪。


    思機法被氣得不輕,心想我都服軟了,當年南北相距幾千裏的麓川王國,轄地也都被你們拿走了,現在就剩一個孟養這一個地方,你連個名號都不給,還要我去謝罪,真不要欺人太甚!


    朝廷的使者無功而返,被罵迴去了。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很快到了正統十三年(公元1448年)四月下旬。


    一元複始,萬象更新,春水齋西院裏的枇杷樹下,酸花一邊給兩歲的申固剝枇杷,一邊聽取圍桌而坐的六人匯報。


    如今的酸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毛丫頭,而是身穿幹練短袖的都統製。春水齋大小事務,以及申式南所有的生意,都歸她統管。


    “趙都統,伊洛船隊去年解送了三十船銅礦、二十船鋅礦和二十船錫礦,今年要加三成,戶部那幫人怎麽就喂不飽呢!”其中一個脖子上有胎記的漢子抱怨。


    “我們不上點貢,你以為朝廷會允許我們的海船靠岸?”另一人倒顯得淡然。


    “道理我懂,可就是……心裏不爽。”胎記漢子嘟囔了一句:“主要是礦石太重,占用了我們的海船,我們幹嘛不自己煉好?”


    “說得輕巧,你會煉嗎?”一個手搖折扇的人馬上反駁。


    “讓朝廷派人來不就行了?”胎記漢子反問。


    “嗬嗬,沒腦子就別瞎想,乖乖聽趙都統吩咐就行。”搖折扇的人道。


    胎記男子不敢反駁,隻好沉默不語。


    “是不是去年到現在都想不通?”酸花問。


    胎記男子嘴巴動了動,沒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大夥背井離鄉到這邊討生活,也快兩年了,今兒就跟你們說說吧。”酸花道:“金銀容易,所以咱們自己弄了。銅、鋅、錫不容易冶煉,如果是朝廷來人,那還有我們什麽事?再一個,雲南諸司還未歸化大明,如果冶煉方法讓本地人學會了,那大明的銅錢還值錢嗎?”


    酸花說得沒錯,大明是禁止民間私人開礦的,一般人也不懂冶煉方法。以鋅為例,大明也是最近幾年才找到冶鋅方法的。


    明代冶鋅方法叫“密封蒸餾法”,簡單說就是,將鋅礦石和煤均勻敲碎混合,裝進罐子密封,裹上泥巴,並留一個氣道,放到煉爐的爐柵之間引燃。當溫度足夠時,氣道遇冷就可以得到鋅液。


    鋅和銅按一定比例冶煉,就會得到二火黃銅。而鑄造通寶錢用的,就是二火黃銅。


    “不要在意那幾十艘船。今年會有更多海船下水。”酸花安慰道。


    “真的嗎?可我怎麽聽說,現如今船廠下水的都是戰船?”胎記男子露出喜色與狐疑之色。


    “造戰船的人,已經去了車裏宣慰司。”酸花先是麵無表情,隨後沉聲道:“張關金,我不管你在哪裏聽說的,今後再有這樣的話傳出去,你給我待在礦上一年不許下來。”


    “馮院院,我聽說八百司、大古剌司和老撾司那邊,芷蘭香粉都賣斷貨。真有這迴事?”酸花目光看向另外一人。


    “千真萬確。”馮院院道:“這邊的人很奇怪,不管男女老少都愛打扮,一個個都喜歡塗脂抹粉,有些男的比女的還喜歡塗脂抹粉。”


    “我說呢!我怎麽就看著有些男的嘴唇塗得猴屁股似的。”搖折扇男子接過話頭,一臉恍然。


    “那幹脆在阿瓦建個作坊好了,省得大老遠從武昌府調貨過來。”胎記男子大咧咧道。


    “唔……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酸花沉吟道:“不過,如今,阿瓦可能不大合適。算了,這事容我與大人和夫人再議。先說正事。施穹,山河書院的蘭時度支……”


    蘭時便是指春時。就在酸花了解一季度的賬目時,春水齋東廂房二樓氣氛卻有些壓抑。


    申式南、蘇蘇、羅喜財和王炬等,已經沉默了好一會兒。隻有王炬在泡茶。


    王炬身為巡海使,與常出海的林美元打得火熱。跟林美元學了工夫茶後,就愛上了泡茶。


    “既然朝廷決定要動手,緬甸司和木邦司免不了要發兵,要征糧。我再待在緬甸司,恐有不妥。”申式南打破沉默:“我還是巡撫,廣南府和廣西府我還沒去過,不如過幾天就出發巡狩。”


    “你走容易,你家夫人呢?”王炬眼皮也不抬,隻顧泡茶。


    申式南不禁呆住。錢樟落已經有四五個月的身孕,肯定無法忍受舟車顛簸。


    “你說王驥這廝那麽積極幹嘛?他都已經是靖遠伯了,還那麽勞師動眾,勞民傷財。”蘇蘇道。


    “你是不是傻?都要當爹的人了。那是王尚書自己想打的嗎?等你兒子出生,滿周歲,你讓你媳婦來阿瓦,那是你兒子自己想來的嗎?”羅喜財道。


    幾人麵麵相覷,都覺得這比喻根本沒法反駁。


    年初,被思機法“禮送”迴京師的朝廷使者,指責思機法狂妄自大,不尊王化,出言譏諷大明天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兩次出動百萬大軍,卻連思氏的毛都沒抓到一根。


    此話一出,朱祁鎮不顧失態,當場暴怒,揚言要將喪家之犬思機法抓到,並綁在船上巡遊四海。


    (注:正統十四年即1449年,在今四川會理當官的會川衛訓導詹英,上書《陳言征麓川略》疏,彈劾兵部尚書王驥,指其治軍無方,貪婪腐化,苛擾地方,亂殺無辜,殘害人民,兵敗受祿。請求將其拿送司法,明正其罪。這份奏疏中,貴州人詹英隱晦提到,其實是身為天子的朱祁鎮想要“示威四海”。)


    朱祁鎮如今不過二十一歲,最煩別人跟他叫板。思任法跟他叫板,他兩次發兵征討。如今思任法的兒子又跟他叫板,他焉能忍?


    於是,朱祁鎮下令,準備三征麓川。


    消息傳到阿瓦,申式南恨不能殺了那個亂進讒言的朝廷使者。如果事先知道,那個使者會這樣搬弄是非,申式南真會殺了他。


    申式南與思任法坦誠聊過,他相信思機法不可能當著使者的麵說出那樣的話。


    思氏父子有可能私下裏痛罵朱祁鎮,但思氏不是傻瓜,不會那樣明麵上得罪大明。


    思任法說過,他沒有想反叛大明,隻是想恢複祖先的一點點榮耀,讓大明像承認並冊封黎利那樣,承認他思氏的地位,而思氏依然會尊大明天子為天皇帝,會定期納貢,兵馬也會聽從朝廷的征調。


    事到如今,已無可挽迴,朱祁鎮詔命靖遠伯王驥提督軍務,都督宮聚為總兵,張軏、田禮為左右副總兵,方瑛、張銳為左右參將,率南京、雲南、湖廣、四川、貴州土兵及漢軍十三萬討伐思機法。


    幾人提前得到消息,估計再過一久,朝廷的文書就會到達臨安府知府王用,以及木邦司和緬甸司等各司宣慰使手上。王驥提督軍務,命戶部右侍郎焦宏在雲南全境督餉。


    雲南各司籌送兵餉,勢必影響申式南好不容易在諸司建立起來的大好局麵。大軍一到麓川,更會葬送他潤物細無聲感化孟養司的計劃。


    因此,申式南不願意牽涉進此事之中。何況,朝中已經傳出詆毀他的風聲,說他身為巡撫,卻兩年不曾踏進孟養司,意在養寇自重。


    朱祁鎮雖然沒有責罰他,但發動三征麓川,以及朝中那些似有若無的傳言,無不證明朱祁鎮已經不再信任他,或者說,不喜歡他溫水煮青蛙的方式解決麓川問題。


    申式南也在反省自己:我對孟養司的策略,真的錯了嗎?


    想來想去,他既後悔又不後悔。不後悔的是,他去年走了一趟車裏司,安排好了雲南諸司的一切,民生,兵馬,戰船等,隻待時機成熟,便上書請求克複交趾。


    同時,他已同思機法約好,以幫孟養司搶收秋糧的名義,今夏就會率宣化軍進入孟養司。


    為何要搶收?申式南給的理由是,他夜觀天象,發現今年冬天會來得比往年早,且會有寒潮侵襲孟養邊地。


    後悔的是,如果早一點率宣化軍進駐孟養,早點解決思氏父子,就不會發生現如今十三萬大軍第三次南征麓川的事。


    大軍出動,必然勞民傷財。如果值得,倒也罷了。可為了區區一個麓川,而且明明有更省錢省力的解決辦法,你卻非要用十三萬大軍和幾十萬輸送兵餉的民眾,急不可耐地宣示武力,有何意義?


    這真的不是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


    對此,各人均深感無力。大軍已經發動,你再有意見,也隻能事後再說,否則就是擾亂軍心。


    申式南想一躲了之,可王炬提醒了他,錢樟落不可能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再四處奔波。


    如果繼續待在緬甸司,幾人都將身處漩渦之中。明軍大勝倒也罷了,可如果慘勝甚至惜敗,那麽,包括申式南和王炬在內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被遷怒,被當作替罪羊。


    申式南是雲南諸司和四府的巡撫,不管躲到廣南府還是廣西府,那也還是雲南境內。


    酸花也是得到了消息,才說此刻不宜在阿瓦開設芷蘭香粉作坊。


    “幹脆,咱們出海?”王炬突然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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