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稚不敢太放肆,收起打趣念頭,正色道:“我這妹子有經天緯地之才,可她碰到了難處,特托我向大人求助。”


    申式南問:“但有所求,必不餘遺力。”


    林小稚道:“人。要人。要有管治之才的人。”


    申式南沉吟不語。邊地治理,缺的就是管治之才。隋唐開科取士以來,不少平民子弟得以提升階層,參與國家治理和地方官府的管治。可讀書和科舉是一麵高大的牆,擋住了更多的人學到知識。


    說白了,科舉與元始天尊的闡教一樣,注重精英教育,少數人提出方向、方法,其他人不必懂,也不必去思考,按要求去幹就行。結果就是民眾愚昧,如螻蟻,如牛馬。


    想到這個問題,申式南不得不歎服通天。通天有教無類,他對弟子的教育不設門檻,沒有偏見,不管是人還是任何披毛戴角、濕化卵生之輩,均可修行,均可成仙。正因如此,截教得以萬仙來朝,門下徒子徒孫千千萬萬。


    闡教像極了各個王朝,先是門閥士族鄙夷一切庶族,然後是通過科舉鯉魚跳龍門的士大夫新勢力與舊門閥一起,鄙夷農工商墮。


    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精英教育有多無恥?生他們出來的女人也不能讀書,不能做官,不能行醫,不能經商,不能拋頭露麵!問題是,他們可是女人奶水喂養大的啊!


    他們不管,就是瞧不起女人。


    結果呢?闡教高高在上的十二金仙,被截教的雲霄娘娘一個女流之輩全部活捉,還被削去頂上三花。


    申式南隻是一個小小的四品官,無力改變朝綱。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一幫林小稚、杜小柳和侯練之類的女流。


    他從杭州府到臨安府,再到緬甸司阿瓦城,一路帶上的人裏各有絕技,唯獨少了一種人——能治病救人的郎中。


    郎中實在太少,學有所成的郎中更是少之又少,且基本上所有郎中日子過得都不錯,自然沒人願意跟著他千裏迢迢遠走他鄉。


    偏偏越是偏遠窮困的地方,越需要郎中。阿瓦當然也在此例,狠缺郎中。


    林小稚做過多年穩婆,更懂醫道,能名正言順行醫,有百利無一弊——起碼婦科看病會更方便——女性身體康健,那就是不弱於男子的勞動力,而且能減少新生嬰兒死亡率。


    林小稚接著道:“勞動力可以雇本地人,我夫家親戚都叫上了。練妹的意思是,種田可以一家一戶地種,但製糖、采桑、養魚、養羊,得有分工,得有管治之人。管治方麵指望不上本地人。大人,禮樂衛和臨安府來的百姓,能不能分幾個?”


    申式南痛快答道:“可以。我和蘇蘇、方綻說一聲,你們要什麽人,自己去挑。”臨安府隨軍百姓和禮樂衛,本就是為宣化準備的。搞生產也是宣化的一個手段。


    林小稚又道:“聽說京師有個芷蘭社。妹子的意思,是借京師芷蘭社的名頭,在這邊搞一個阿瓦分社。到時候,可以順便挑一些社員,能學醫的學醫,能學抓藥的學抓藥。”


    申式南喜道:“此計甚妙!芷蘭社的名號但用無妨,我等下就寫信到京師。”


    能把婦女動員起來,學一些漢人文化和漢人的生活方式,這宣化力度,比那些流官的說教怕是強上百倍還不止。


    林小稚滿含意味道:“大人,你說,我這妹子是不是有經天緯地之才?是不是比你的人更懂禮樂衛?”


    的確,侯練一路上與禮樂衛相處較多,加上心思通達,申式南要用禮樂衛從各方麵宣揚聖化的意圖,她比蘇蘇吃得還準。


    最難消受美人恩!自從口渡火花果之後,侯練就一直躲著他。


    申式南心情複雜,敷衍問道:“林姐還有事?”事情談完,林小稚還沒有走的意思,他隻好直來直去。


    林小稚見他不答,卻又稱唿自己叫姐,算是表明態度,便不再糾纏此事。當即道:“是有個私事。冒昧問一下,大人認識剛才那短發女子?”


    申式南道:“剛認識,不過,往後說不定會成為莫逆之交。怎麽,你們也認識?”


    林小稚道:“我夫家不是有個五弟麽,前日酒醉落水,被她救起。那湖水有兩人多深,若不是她水性好,五弟怕是就此身先朝露。五弟感其大恩,動了與她結親的念頭。我公婆早逝,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我昨日找人提親……”


    頓了頓,她苦笑道:“哪知人家連名字都不肯告知,隻說姓鄔,身負血海深仇,如今漂泊天涯,不想連累他人。怎料我那五弟鐵了心,誓言非她不娶。”


    申式南笑笑,淡淡問道:“然後呢?”


    林小稚道:“然後,那小子家也不歸,臉不要皮不要,就跟在人家身邊。那……那位藍家妹子也不客氣,有什麽活就指給他幹,他屁顛屁顛給人家幹活。”


    申式南臉色略有不善,問:“然後呢?你問我認不認識她,是什麽意思?”


    林小稚道:“申大人別誤會,我沒什麽意思。五弟昨夜迴來說,鄔家妹子大他六歲,嫁過人,將來她可能要出海,窩在家裏相夫教子不是她要過的日子。五弟跟他哥和我說,他要學駕船。阿瓦就幾艘小船,學來有什麽用?可我聽侯家妹子說,大人計劃打造大船,不知可否給我家五弟一個機會?”


    申式南道:“你家五弟倒有眼光。不過,你們不嫌棄鄔藍年紀大還嫁過人?”


    林小稚道:“我丈夫如果是那種人,又怎會與我成親?”


    申式南也不藏著掖著,道:“伊洛瓦底江的船隊,還要著落在鄔藍身上。正好,今晚我約了人談這事,你也一起吧。迴去跟家人說一聲,今晚別做你的飯了。”


    林小稚興高采烈走了。她今天收獲可不小,芷蘭分社的事搞定,禮樂衛挑人的事搞定,醫館將來有坐堂醫有藥行儲備人才的事搞定。


    更有意外收獲——申大人雖然沒有明說什麽,但稱讚五弟有眼光足以說明一切。此外,還得知了人家名字叫鄔藍。一旦鄔藍得知五弟是從申大人這裏知曉她名字,五弟的份量肯定拔高不少。


    眼見宣化軍大營已經建得七七八八,估摸著再過五六天,就可以從帳篷裏搬進去住,袁可須稀胡還沒有找到機會與宣化軍吵一架。隻因宣化軍幾乎不出營,每天不是蓋房子就是操練個不停。


    就連采辦的人都幾乎足不出營。難道他們不需要采辦糧油米麵,難道他們的馬難道不吃草料?當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是,宣化軍需要采辦的一切,在大營門口就可以買到。


    申式南一行數千人一來,阿瓦百姓的第一感覺是,這些漢人太有錢了。除了鍋碗瓢盆,隻要阿瓦城有的,這些漢人差不多什麽都會買。宣化軍到的當天,就把阿瓦城的雞鴨、豬羊和蘿菔白菜買空大半。嚐到甜頭的百姓,第二天一早就把所有能賣的,都搬到宣化軍大營門口擺開來,等著這些財大氣粗的軍爺來挑。


    宣化軍和禮樂衛也沒讓阿瓦百姓失望,誰讓他們有錢呢?再說,巡撫大人早就下令,本月多發的軍餉,必須用大明的銅錢花出去。早些時候,他們的軍餉有一半發的銀子。


    為了大營的安全和道路通暢,宣化軍不得不在距離大營門口三百步的地方,劃出一片地,專門給百姓擺攤。幾天之後,這裏形成了一個小型集市,附近村寨和一些阿瓦城裏的人,有事沒事來這裏支個攤。


    這裏買賣公平,沒人敢欺行霸市,尤其是臨安府來的隨軍百姓,他們隻會選擇在這裏做買賣。在阿瓦城裏買東西,招子不放亮點鐵定被坑,地痞流氓更是訛人不斷。


    就這樣,袁可須稀胡的人連找茬都沒機會,這可把他給急壞了。城裏地痞流氓收的保護費,有一部分是上貢給他的。這幾天,好多城裏的百姓都跑到城外去做買賣,收的保護費是越來越少。


    再一個,聽說宣化軍三天兩頭有肉吃,有布鞋穿,他的部下開始蠢蠢欲動,怨氣衝不衝天不知道,但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一個個垂頭喪氣。


    阿瓦天氣炎熱,白天穿不穿鞋無所謂,可馬上要入冬,一早一晚光著腳板可不大舒服。緬甸司不管是百姓,還是士卒,一半以上的人常年不穿鞋,三四成的人穿草鞋,隻有少數達官貴人才穿得起布鞋。


    阿瓦雨水多,布鞋很多時候其實也穿不了。可人啊,怕就怕對比。恨人有,笑人無是刻在大多數人骨子裏的根性。真正做到寵辱不驚,甘於貧樂的,這世間可能也就那麽幾人而已。


    以前,馬哈省的四萬軍隊大家都一個樣,你吃不飽,我也吃不飽,你沒鞋穿,我也沒鞋穿,各人沒有什麽心裏不平衡的。


    現在不一樣了。看著宣化軍吃香喝辣,操練時穿的不是布鞋就是麻履,號衣、行纏兩天一換,這誰受得了?眼紅一下那都是毛毛雨,要不是連采辦的兵士都腰刀弓箭不離身,他們都想衝上去搶了。


    著急上火的不隻是袁可,還有歐離卡巴以及馬哈省等人。袁可和卡巴一商量,決定還是趁著天色未黑,去找馬哈省討個主意。


    兩人來到馬哈省寢宮,見一個陌生人急匆匆出來,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兩人麵麵相覷,各自搖頭,意思是不認識此人,均不由心中驚疑不定。以往,馬哈省基本是沒有什麽事情會瞞著他二人的。難道,自己二人已經不受馬哈省信任了?


    三人坐定,侍女衝完茶後退出。馬哈省臉上愁緒未散,心不在焉問:“說吧,什麽事?”


    兩人都看出了馬哈省臉色異常,卡巴道:“幹爹可是有什麽煩心事?我和袁可願為幹爹排憂,萬死不辭。”


    歐離卡巴腦子靈活,把漢人那套學得活靈活現。


    馬哈省擺擺手:“先說你們的事。”


    袁可與卡巴對望一眼,開口道:“頭兒,天家這次派來的宣化軍,怎麽看著與之前王尚書的明軍不一樣?”


    馬哈省問:“哪裏不一樣?你們這幾天都打聽到什麽情況,說來聽聽。”


    袁可道:“你看,他們有錢不說,還個個穿得幹幹淨淨,手指甲縫裏沒有汙泥,跟老百姓說話客客氣氣。以前,漢人不是有句話是這樣說的麽——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可宣化軍邪乎得很,要麽不出營,出營至少是兩人一組,走路永遠昂首挺胸,基本上不跟百姓說話,不亂買東西,要買東西也是如數給錢。我的人想找個茬都找不到……”


    卡巴嗤笑道:“還找茬?我聽說你的人見到那些兵,就兩腿打顫,根本不敢上前。”


    袁可怒道:“卡巴你什麽意思?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就你行是吧……”


    馬哈省敲敲桌子,道:“都省省吧,別就知道窩裏橫。還有呢?”


    袁可氣鼓鼓臉扭朝一邊。卡巴訕笑道:“袁可說宣化軍愛幹淨,這點我是讚同的。我的人打聽到,宣化軍不許亂喝水,不管哪裏的水,必須燒開了才能喝。還有,聽說一到晚上,那些當兵的所有人都要學習,跟學生上課堂一樣,有先生講課。有的學認字寫字,有的要背書,這幾天背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袁可迴嗆道:“什麽叫所有人都要學習?站崗放哨的就不用學習。還有,隻有總旗以上的人才需要背書。”


    卡巴道:“你就知道抬杠。那你說,那些當兵的為什麽這幾天在草市那裏蓋房子?”


    袁可得意道:“我當然知道。他們的木料是跟我侄子買的。人家說了,那不是蓋房子,就是個遮雨的,跟亭子一樣,沒有牆,隻有柱子和屋瓦,說是方便下雨天做買賣。每隔半步有一個土堆起來的竹台,高到磕幾頭這裏,說是方便擺上貨物。”


    (注:磕幾頭是膝蓋的方言叫法。有資料說,這個叫法是安徽鳳陽的方言。據作者所知,雲南不少地方也叫磕幾頭。也許方言能側麵證明,明朝幾次移民雲南的人,除了來自南京一帶,還有來自安徽、浙江等地的。直到今天,安徽銅陵的好多過年及飲食習俗,與雲南很多地方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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