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式南也感覺無從下手。大明實行兩京製,南直隸管著十五府,包括揚州府、蘇州府、徽州府和鬆江府等富庶之地,這些府縣的官員任命掌握在南京吏部手中,北京的吏部插不上手。


    當然,也不是說完全插不上手。洪武開始,每逢醜、辰、未、戌年,知縣知府等地方官須進京朝覲一次。正統十年(1445年)是乙醜年,恰是三年一度的朝覲。


    年初的時候,借朝覲機會,申式南托幾位信得過的長輩一打聽,預計四月前蘇州府和鬆江府根本沒有缺額。更關鍵的是,南京吏部嚴防死守,對所轄十五府的官員控製極嚴,根本不給北京吏部半點機會。


    他隻好退而求其次,謀一個鬆江府南邊的職位,赴任能路過華亭縣就行。但也有問題,申式南算是永嘉人,而國朝慣例是南人官北,北人官南。不過,這個問題比強行插手南京吏部要容易得多。


    申式南成婚後這十來天,乙醜科同年各有去處,商輅被授翰林院修撰,其他二甲、三甲的人,有的被授予庶吉士,有的即將遠赴他鄉任知府知縣。


    三月七日,申式南夫妻二人迴門。三月十四,雲南布政司傳來消息,思機法竊據孟養,屢屢挑釁幹崖宣撫司和木邦宣慰司。


    這個消息猶如醍醐灌頂,令申式南頓時撥雲見天,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事情是這樣的。他暗中查訪楊克定生前所做所為,終於從他族叔那裏得知,楊克定的妻子裴頁是交趾人,出生於交趾布政司靖安州。


    裴氏其父裴鳴是靖安州實力最強的富商,所做的生意涵蓋茶葉、布匹、瓷器和采珠等。


    交趾靖安州與廣西欽州相鄰,欽州屬於廉州府,楊克定正是廣西廉州人。


    宣德二年(1427年),楊克定好不容易得假迴家省親,就想趁機把成親後沒來得及迴門的禮給完成。路上,夫妻二人才發現,裴氏二胎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由於路途不算遠,夫婦二人還是決定經欽州迴一趟裴氏娘家靖安州。不料,黎利的叛軍已攻至邊界,欽州羅浮和古森等四個地方的官員鄉紳為求自保,不戰而降,叛附黎利。


    楊克定夫婦與兩名家仆剛到靖安界,就被叛軍抓住,帶到靖安城關押起來。一路上,楊克定看到叛軍燒殺搶掠,凡被搶被殺的,理由都是私通吳人(交趾對明人的稱唿)。


    楊克定假裝是使者才躲過一劫,可裴氏卻被人帶走,兩個仆人被殺。他被關了兩天一夜,除了一開始給過半碗水,之後就粒米未進。


    餓得頭暈眼花之際,牢門被打開,裴氏端著一碗水閃身進來。等看守走後,裴氏從後脖下方拿出兩個被壓扁的飯團,讓他趕快吃下。


    餓極了的楊克定,吃完第一個飯團,才意識到這飯團是熱乎的。急忙拉過妻子來看,見她後背肩胛之間有兩片圓圓的紅腫。裴氏輕笑著推開他,說沒事,一個勁催他快吃。


    楊克定含著淚吃完第二個飯團,才聽裴氏說起事情的經過。裴氏被帶走後,發現這裏的叛軍小頭目叫阮穀,是她姨父的哥哥的大兒子。


    裴氏出嫁之前,阮穀的父親曾兩次向她父親借過錢。


    在遠房表哥阮穀的關照下,裴氏被留下來給叛軍洗衣做飯。同時得知,叛軍首領正忙著四處強奪財物,根本沒管他這個假冒的使者,隻交代不管奸細還是使者,都先別殺。


    首領隻交代別殺,下麵的叛軍能活動的也都出去搶了,留守的幾個軍卒害怕出事,就把大門一鎖,根本不管裏麵的人有沒有飯吃。


    裴氏之前拿了半個飯團想去探望楊克定,可牢頭根本不理睬阮穀的說情,對她一通搜身後,搶過飯團就將她擋了迴去。


    第二天傍晚,叛軍開飯前,裴氏偷藏了兩捧白米飯,捏成飯團藏在後脖下麵。她知道搜身的叛軍,不會放過她胸前包括小腹在內的任何地方。


    果然,搜身的叛軍著急吃飯,順手占了點便宜之後,便放她端水進去了。


    等裴氏出來,阮穀悄悄把她拉到一間僻靜的屋子,急切說道:“我跟你爹聯係上了,他會在你家的采珠場準備一條船,今晚你們就可以趁夜逃走。不過,我們大人已經迴來,他說欽州那邊的官員說了,根本就沒有什麽使者。還說吃過飯就會親手宰了你家那位。”


    裴氏也慌了:“那來得及嗎?表哥,你想辦法救救我們。”


    表哥來迴踱了幾步,心一橫,道:“我們大人有個習慣,每次出戰迴來,他會先迴房清點當天的收獲,再做其他事。他現在還在吃飯,你們有半個多時辰的時間。隻要上船就沒事了。關鍵還有兩個難題……”說著露出為難之色。


    裴氏嫁給楊克定已經三年,見過大世麵,聽表哥敢這麽說,覺得他多半已經想好了法子,便問:“表哥,你有什麽隻管說,我們夫婦隻要能脫此難,來日必當厚報你的大恩大德。”


    阮穀道:“大恩什麽的先不說,誰讓你是我表妹呢。主要是你爹不相信你們這時候迴門,我是好說歹說,他才同意派人備船。萬一你們走了之後……”


    “這個簡單,我等下寫幾個字,你帶給我爹,他就知道是你幫了我。”裴氏剛說完,阮穀就轉身拿出筆墨紙硯擺在她麵前。


    裴氏狐疑了一下,也沒多想,快速運筆寫下三十來字的短書信。


    “表哥,還有一個難題是什麽?”裴氏將書信遞給阮穀。


    “那個牢頭,得殺了他。妹夫他敢動手嗎?”阮穀遞給她一個匕首,道:“一會兒我會引開其他人。你們走的時候,如果碰到他的話,就殺了他。今天他當值,我在他飯菜裏下了瀉藥。”


    裴氏沒有猶豫,鄭重點了點頭,伸手接過匕首,藏於袖內。


    “那牢頭家人是本地豪紳,惡貫滿盈。他不過是喜歡幹這行當才呆在這裏。”阮穀道:“給,牢房的鑰匙我昨兒偷偷配了一把。牢頭的馬拴在後門,你們出去後,騎他的馬走。”


    “事後會不會連累到你?”裴氏再次點點頭,接過鑰匙又問。


    “放心,我有洗脫嫌疑的法子。我跟了他三年,要不然,他外出的時候,也不會留我看家。再說,你是我妹,有什麽哥不得擔著。”阮穀豪氣幹雲的樣子。


    如二人商議的,阮穀提了一壇酒往人聲嘈雜的地方走去,一見麵就喊:“這是大人賞的美酒,還沒盡興的,繼續,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啦。”


    裴氏理理鬢角,往剛才的牢房走去,一路上果然沒人。楊克定在第一個牢房,邊上是牢頭休息的房間。裴氏開鎖時發現鑰匙觸手油膩,不像是剛配的,但也沒多想。


    “快,跟我走。後門有馬,我爹在采珠場備了船隻。”裴氏拉起楊克定就走,剛走幾步,就迎麵撞上牢頭半眯著眼,身子軟軟塌塌,歪歪扭扭走向他休息的房間,似乎沒留意到逃走的二人。


    裴氏可不敢賭他沒看到,緊走兩步,匕首對準他胸口連刺兩三下,最後一下任由匕首插在裏麵。牢頭軟癱在地,楊克定已恢複大半力氣,兩人相互攙扶著往後門疾步走去。


    後門果然有馬,二人上馬,為防止觸碰到裴氏後背的燙傷,楊克定在前,裴氏在後抱著他。幸虧裴氏路熟,二人辨明方向,朝海邊的采珠場打馬而去。


    由於是兩人同馬,不敢騎太快。走了一段路,天色才擦黑下來。路上,裴氏將自己與表哥阮穀的談話簡略告知楊克定。


    楊克定感覺不太對勁,因為事情太順了。


    就拿著這匹馬來說,馬是交趾少見的高頭大馬,馬鞍是後麵軟平的馬鞍,剛好適合雙人同騎。一般的單人馬鞍可不是這樣的。


    按阮穀的說法,牢頭是當地豪紳之家,有好馬好鞍不奇怪。可適合雙人同騎的馬鞍是真不多見。


    再者,牢頭那副樣子,與拉稀拉傷了很像。可拉稀再怎樣傷,眼睛不會閉到快睜不開,以至於讓連雞都沒殺過的裴氏輕而易舉捅死。


    楊克定兩個疑點一說,裴氏也把牢房鑰匙不像是新做的,以及阮穀早早備下文房四寶的疑點也說出。兩人都覺得事有蹊蹺,可又說不上為何會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楊克定謹慎慣了,問:“去采珠場還有其他路嗎?”


    裴氏正要答話,身後傳來陣陣馬蹄聲。“有是有,但繞路。有人追上來了,繞路來不及。”裴氏急道。


    “抓穩!”楊克定輕喝一聲,馬鐙一夾,催馬快走。


    後麵追兵打著火把,來得快,二人卻隻能任由馬匹在夜幕中狂奔。好在這條雖然不是官道,但由於前幾年朝廷任命的采珠使經常往來,是以路況不算差。


    追兵越來越近,采珠場也越來越近。突然,後麵射來五六支火箭,在火光的照耀下,一支鐵箭唿嘯著插入裴氏背心,卻未穿透。


    裴氏一聲悶哼,咬著牙說:“到了。快下馬,往前走八十步就能上船。”


    楊克定知道裴氏中箭,下馬後立刻正麵抱過裴氏,甩開大步往海岸處的船影奔去。裴氏急道:“別管我,快走!兒子不能沒有爸爸。”


    楊克定喘著粗氣低吼:“別說話。振作點,我不能沒有你,兒子不能沒有你。”


    後麵有聲音大喊:“表妹,表妹,你沒事吧?我救你來了。”喊話的是阮穀。


    緊接著火箭陸續射向奔跑著的身影兩邊,似乎是為了照明。


    待看清奔跑之人是個男子,阮穀氣得大罵:“表妹,怎麽會是你中箭?你坐在前麵怎麽會中箭?楊克定,你害死了我表妹,你還想走嗎?你再不停下,我放箭啦?”


    “三……二……”見楊克定腳步不停,阮穀開始倒數計時。幾十個追兵紛紛下馬,手持火把向楊克定二人包圍而去。


    “等等……”正在這時,一老一少兩個人出現在楊克定身後,手抬火銃,瞄準阮穀,慢慢走近。


    追兵紛紛停下腳步,幾十支箭對準一老一少,火銃的威力他們聽說過,雙方誰都不敢妄動。


    老人是楊克定的嶽父裴鳴,少年是他培養的死士。裴鳴身為當地首屈一指的富戶,能搞到兩隻火銃並不奇怪。


    “快上船!”裴鳴用力大喊。


    “姨父,你怎麽來了?不過,你來了也不頂用啊,這艘船上去了,還不是一樣得到海裏喂魚!”阮穀假笑連連。


    “你安的什麽心,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你爹眼紅我這份家產多少年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從你們父子借的第二筆錢沒還開始,我就知道你父子二人沒憋什麽好屁!”


    見對麵撕破臉皮,阮穀也不再遮遮掩掩,惱羞成怒吼道:“那又怎樣?仗著幾個臭錢,之前有人保你,我動不了你。可今天我已經拿到你私通吳人的證據,我看今後誰還敢包庇?你女兒的信在我手裏,你暗中備船,通敵叛國,今晚有幾十雙眼睛看著呢。”


    “所以,你就設計害人?你要錢,我家產全給你就是了。可你為何那麽狠,連從小和你一起長大的表妹也不放過?”裴鳴慘然一笑。


    阮穀也悲憤大吼:“我沒想要害死她啊!誰知道他們兩個人騎馬,她會坐在後麵?我射箭都已經控製好力度了,不會傷害前麵的人。等她男人死了,我會娶她的。誰知道她那麽傻啊,要坐後麵?”


    “真是打得好算盤,一石二鳥,不但要錢,還想連人也要。你這樣狠毒的人,也配活著嗎?”說著,手指迴勾,“砰”、“砰”兩聲響,阮穀左胸和大腿被鐵砂擊中。


    短暫的驚亂之後,幾十支箭齊齊射向發射火銃的兩人。


    阮穀嘴角流血,緩緩倒下:“是一石三鳥……那狗日的牢頭也被我設計殺了。都死了好,我沒有輸!”


    “不,你輸了。你動過手腳的船,已被我換掉了。”裴鳴說完,鮮紅的血從嘴裏汩汩冒出。


    這一幕,被終於上船的楊克定夫婦聽在耳裏,這才明白,一切都是阮穀這個無恥之徒設計的。


    他一見到裴氏就開始謀劃,想要人財兩得,又能殺了牢頭泄憤,並嫁禍給逃走的楊克定。為此,他假意與牢頭合謀奪取裴鳴家產,讓楊克定挨餓。


    同時又假戲真做,給牢頭下了迷藥,而不是瀉藥。估計平日裏他沒少受牢頭的氣,誰讓人家是豪紳呢,人家做這牢頭是因為愛好,不是為了養家糊口。


    隻是他萬萬想不到,裴氏不但強忍疼痛偷藏飯團帶給楊克定,還毫不猶豫親手殺了牢頭。


    終於開走的船上,裴氏吃力地抬手摸了摸楊克定的臉:“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活著,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照顧好我弟弟和我媽。”


    裴鳴把兒子和妻子也送上船,顯然他已經意識到,黎利這夥叛軍遲早會拿他開刀。


    楊克定虎目含淚,連連點頭,一旁的嶽母早已泣不成聲。裴氏十二三歲的弟弟,一個勁握著她另一隻手喊姐姐。


    迴到廣西的楊克定,把裴氏安葬在自己老家。之後,用嶽父嶽母倉促間帶上船的金銀細軟,在廣州買了一座宅院和五六間鋪子。


    安頓好了父母、嶽母和妻弟等家人,以及同船出逃的兩個丫鬟和兩個老仆後,楊克定迴到京師,不曾續弦,從此心無旁騖開始複仇大計。


    楊克定的這段經曆,讓申式南理解了他為何二十年固執地為交趾奮鬥不息。


    三月十五,思機法竊據孟養這一消息傳到京師的第二天,申式南閉門半日,擬就《麓川靖安疏》上奏。所謂靖安,戡亂平定曰靖,四方無事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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