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貪的,巧取豪奪來的,行了不?你的六千兩,不也是我強奪來的麽?”申式南虎著臉。


    李滿倉略有失望:你連個正式官職都沒有,想貪也沒有機會啊!


    哪知申式南還真沒說錯,他的確貪了一萬二千兩銀票和三個金錠。張家兩兄弟的六千兩銀票和一千八百畝地契,以及蜀香茶坊打賭贏了貝毅的錢,既有豪奪,也有巧取。


    然而,對於楊克定留給他的東西來說,這些錢都隻是毛毛雨。


    申式南在芷蘭香粉店窗戶上找到的竹筒,上麵隻寫了七個字:祿米倉佗呂悔齋。


    祿米倉京師人都知道,可這佗呂悔齋是什麽意思?饒是申式南博覽群書,聰慧過人,也參不透佗呂悔這三個字所指何意。


    四月初,申式南偷閑尋到祿米倉後,在智化寺東北側找到一個二進的院子,門頭上刻著“佗呂悔齋”四個字。


    智化寺原本是大太監王振修建的家廟,不久前才完工,被賜名報恩智化寺,故寺門刻有“敕建智化寺”五個字。


    佗呂悔齋院門推不開,可以判定是從裏麵閂上了,敲門也沒人應。情況不明,他不敢貿然闖進去。隱在暗處蹲守了兩個時辰,未發現人進出,院內也無動靜。


    他不放心,一番喬裝之後,找周圍人打聽。得知這佗呂悔齋在王振家廟動工後不久,換了主人,住進來一對老夫婦和一個不會說話的中年仆婦。


    老夫婦男的耳聾,女的眼瞎。時不時地,會有兩三個腰圓膀粗的女子來照顧老夫婦的生活。奇怪的是,那三個婦女每次來都是不到兩個時辰就走,且每次都是坐馬車來,又坐著馬車走,從不與鄰裏打招唿。


    偌大的一個二進宅子,隻住了三個身體殘缺的人,難怪鄰裏把好多事情記得一清二楚。


    三月中旬,老夫婦被馬車接走後,佗呂悔齋就再沒人住。牙行也來了幾次,也沒找到主人。


    找到佗呂悔齋的第二天哺食時分,申式南趁著街坊鄰居大多在家吃飯,戴上麵罩潛入院內。哪知正房大門並未上鎖,輕輕一推就開。


    正堂桌椅整齊,桌上放著一封信和一把鑰匙。信封上寫著“大理寺申啟”五個字,顯然有人早就料到他會找到這裏。


    他並未著急查看信件,而是逐一檢查了各個房間,見無異狀這才迴到正房。


    信封並未封口,抽出信箋兩張。申式南先看落款,寫信人正是楊克定,筆跡也與當初畫押的一致。


    前一張信箋寫的是:趙佗歸漢猶未足,呂後臨朝雞犬哭;四海郡縣法一統,九州當滅南越武。落款處寫著“克定出師未捷絕筆,惟盼惠直王師番番,定百越,安交趾”。


    意思是趙佗歸漢做得遠遠不夠,因為他還用著南越武王的稱號,呂雉後宮幹政更是搞得雞犬不寧,使得趙佗的南越與大漢產生對立。四海之內都應該是郡縣,法令出自大一統,六合同風,九州共貫,怎麽能縱容南越武王一而再再而三的割據一方呢,早就該滅了他。


    可惜我楊克定出師未捷身先死,隻能盼著惠直你率威武王師,克複交趾,使百越百姓安居樂業。


    至此,申式南方始明白,楊克定為什麽會將這座宅院取名佗呂悔齋。


    後一張信箋卻是白紙上畫了一副江漕(江南運河的江蘇段)地圖,圖上分別有注明蘇州府吳江縣,白蜆湖,周莊等地名。其中,白蜆湖有個地方被圈住。


    地圖左下角另有旁注:尖匙半入,可開地庫,馬山泉布,交趾助複。萬山遺富,半藏蜆湖,雲夢澤處,榮秀小築。


    馬指馬騏,山指山壽,泉布就是錢財之意。


    鄭玄在《周禮》的注疏中說,“其藏曰泉,其行曰布”,意思是錢存起來叫“泉”,流通起來叫“布”,於是“泉布”、“布泉”就成了錢財的稱謂。


    楊克定是在告訴申式南,馬騏山壽的錢財,就藏在這裏的地庫,這筆財富,可以用來幫助交趾的克複。


    說實話,他不太理解楊克定對交趾哪來的執念,竟然讓一個人二十年來不求升官發財,隻為克複交趾,甚至不惜為此殞命。這當中,一定還有自己對他不了解的地方。


    申式南不想動這批錢財,可一來楊克定已經說明,這些錢財送給他了,二來這是一處空宅,如果他不管,這座宅子連帶著地庫的錢財,天知道會落入誰人手中。


    一陣思索之後,他還是決定接受這筆意外之財。想通此節,他便拿起桌上的鑰匙,找尋起地庫入口。可找來找去,都不曾發現像是入口的地方。


    申式南不由把玩起這把鑰匙來,鑰匙一端突如劍尖,長約半寸,另一端形似戰國時期的刀幣,放在手心,像一尊兩隻腳的方鼎。


    宅子裏所有房門都是士字型鎖,表明原先的主人是官宦之家。普通百姓之家,用的是一字型鎖。這把造型怪異的鑰匙,別說打開士字鎖,就是插都插不進去。


    驀地,他想起在溫州府學協理過的墨盜案。案犯被捕之前,每次作案都會留下一個手工剪出的墨字。此人專挑江浙閩一帶名聲不佳的巨商富戶作案,故被坊間傳為“墨俠”,官府則稱其“墨盜”。


    在一次失手被捕後,他供稱自己是墨家傳人。失手的原因是,當晚潛入的富商銀庫掛了六個不同的機關鎖,他技癢難耐,在開到第六個鎖的時候被發覺,遭多人張網捕獲。


    “看到六把鎖的時候,我就知道,那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圈套。擺明了告訴我,別想六,不然就溜不掉。”申式南記得當時那個人是這樣說的。


    “知道是圈套,你為什麽還不走,非要一個個開鎖?”當時的申式南問。


    “你不懂!設套之人算準了我,他越是提醒我趁早溜,我就越是不信邪,偏不溜,非要打開他新設計的鎖。何況前麵那五個鎖,不過是簡單的三開機關吊插鎖,這樣,這樣,就能打開。第六個圓鎖才是他故意激我的。”那人說得渾不在意,一臉傲然,空手比劃了幾個開鎖的轉動手勢。


    臨走之前,申式南對他說:“其實,你不是墨家弟子,設套之人才是墨家弟子,對嗎?”


    那人驚訝地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會兒,什麽都沒說,隻是笑了笑,沒承認也沒否認。第二天,獄卒報知,墨盜越獄逃走,不知所蹤。


    那是赴京師國子監之前,申式南在溫州府協理的最後一個案子。迴想到這,他心下暗道:莫非這鑰匙能開的,也是那所謂的三開機關吊插鎖?


    於是再次找尋起來。從墨盜話中推測,第六個才是圓鎖,說明三開機關吊插鎖多半不是圓的。


    終於,在西廂房的大紅酸枝方形妝奩上,找到一個掛著的四四方方的銅疙瘩。仔細看,卻是個鍍銅鐵疙瘩。


    鐵疙瘩不到四指寬,一指厚,放到掌心其長剛好與掌寬齊平。一麵刻著喜鵲,一麵刻著梅花。


    鐵疙瘩連著掛扣,分明是鎖,可看上去卻長得一點也不像鎖,連鎖孔都沒有。掛扣的一端穿過整個鎖盤,伸出一寸多長。


    申式南試著抬起妝奩看看,竟然移不動。這不正常!不由心中一喜,再次發力,妝奩還是無法移動半分。


    看樣子,這鐵疙瘩是機關吊插鎖的可能性很大,至於是三開還是五開就更不清楚了。問題是怎麽打開呢?


    琢磨了半天,終於在鎖盤連接彎曲掛扣的內側,找到一個斜著的凸起點,手指按不到。思索片刻,想起楊克定留給他的提示,於是倒轉鑰匙,將尖頭插入縫隙。


    尖頭剛插入縫隙一半,“嚓”的一聲,掛扣彈起,機關銷露出,但鎖還是沒開。又琢磨了一會兒,見到鎖盤一側下方有個像門軸一樣的,從上方用力下扣,果然打開鐵片,露出鎖孔。


    插入鑰匙,一遍遍迴想墨盜當時比劃的開鎖手勢,試了半盞茶功夫,才找對方法。原來鑰匙要先由左往右轉個直角,然後鑰匙下拉,再上推,鎖就開了。果然是三開機關吊插鎖!


    拉動妝奩門,卻是整個鏡台退到一邊,牆麵緩緩露出一人高的門洞,隱約可見洞內向下的台階。


    申式南找來一個圓凳,順著台階滾下去,見沒有什麽機關,便吹亮火折子摸了進去,慢慢穿過甬道。


    站在地庫中間,申式南看呆了。三麵牆整整齊齊堆滿金銀,中間兩個圓盤擺滿瑪瑙美玉。美玉上有個打開的匣子,裏麵正是這座宅子的房契。


    按楊克定的說法,這些金銀不過是馬騏山壽不義之財其中的一部分。他估算了一下,銀錠約莫四十萬兩,金錠約一萬兩,瑪瑙美玉約二百斤。


    地庫狹小的空間裏,他來迴踱步思考。他很清楚,一旦接受了這批金銀,往後要走的路就注定不會有安寧。


    雖然做官也一樣兇險,但做官至少有章可循,而楊克定指給他的這條路,眼下卻是看不清前方的。


    最終,他拿上三個銀錠和房契出了地庫,將入口複原,掛上機關鎖。


    買下馬場的錢,用的正是地庫裏的存銀。原先的馬場很小,不到兩頃,主人做私茶易馬生意的,不知怎的,被人告發到戶部茶課司。


    剛巧在路上遇到正在辦案的胡觀,見胡觀威風凜凜“護送”王通等人從大通橋迴府衙,便找到胡觀,想讓胡觀給戶部說說情。


    此人早些時候與胡觀家有生意往來,認出胡觀後便想走走他的門路。事情被申式南得知,直接將他的馬場和馬匹全部盤下。


    再後來,兩頃的馬場就變成了如今的三十六頃。原先馬場的人全部留用。申式南又通過馮阿敏的關係,從太仆寺要了三個懂養馬、馴馬,又沒有品階的人。


    給了兩倍的月錢,並許諾幹得好月錢還會加,家屬在馬場裏幫工也有月錢,結果那三個人索性一家老小都住到了馬場。


    兩個月不到,又給他們加了月錢。每個月還用馬車輪番把那三家人送迴城裏,讓他們走親訪友。


    申式南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的目的是,讓太仆寺那些有品階的小官眼紅,然後水到渠成勸說一兩個辭官來給他管馬場。


    眼下這事毫無進展,馬場缺乏一個能力突出的人來管。他尋思著,手底下要想有人,恐怕得開個醫館,解決上一代的問題,再開設學堂,解決下一代的問題。


    這千頭萬緒的,看來得趕快抽個時間去會會桃哥,問問己岩村的小夥伴如今都怎樣了。可能得寫封信去,願意來幫他做事的,他出盤纏。


    轉念一想,來年春闈之後,他自己也不知道會到哪去呢。按說,以小舅和嶽父,以及王賢等人的關係,他在京師謀個差事不是問題。


    可沒來由的,他又想到了楊克定的話,以及地庫裏那些等著發揮作用的金銀。


    李滿倉今天給大夥講的是軍馬如何修馬掌和釘馬掌,親自示範給馬掌割舊蹄,親自一錘一錘敲打馬蹄鐵。


    申式南早就要求,凡是李滿倉來授課,馬場所有人都要好好聽,好好學。比如今天,即便不負責釘馬掌,也要熟悉別人是怎麽做的。


    之後,大夥各自騎馬遊玩了一陣就打道迴府。申式南與阮歸思迴自家小院,李滿倉迴國子學號房。一番梳洗後,申式南準點趕往翠柳樓赴約。


    遠遠的,他就看到貝毅和店裏的一個夥計在迎接他。


    “申兄,今日晚宴有個小驚喜哦!”一碰麵,貝毅就熱情地拉過申式南:“走,樓上雅間請!”


    一進雅間,申式南就碰到三個熟人和三個陌生人。熟人分別是胡觀、李滿倉和潘德森。


    八仙桌北麵左位空著,右位坐著一個青壯男子,眉毛濃黑,笑意盈盈。胡觀、李滿倉和潘德森分坐兩側一二四席,三席和西南位副陪各坐了一個陌生人。


    貝毅在前引領,眾人見二人來到,胡李潘三人及副陪起身相迎,三席和青壯男子端坐未動。


    “申兄來了?請上座,到這邊來。貝毅,你給大夥介紹下!”青壯男子率先出聲,笑意控製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熱情,又不失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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