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掌櫃口中的量酒博士,其實是廚子的一個雅稱。


    “你見過那位姓葉的量酒博士嗎?”申式南問。


    “不曾見過,隻聽大夥說起過。”


    “你們這道菜,什麽時候傳入京師的?”


    “今年仲夏吧。當時用的雞蕈,是新鮮的。入秋以後,才改用幹貨。”


    在雲南呆過的申式南,自然對雞蕈是極為熟悉,初夏盛夏之季,他也曾上山撿過各種菌蕈,其中以雞蕈最為美味。


    晉郭璞對《爾雅》的注疏中指出,“菌,地蕈也”。農學巨著《齊民要術》和宋人著作《太平廣記》《太平禦覽》等,均有菌蕈一類的記載,宋人孟元老所著《東京夢華錄》也曾記載三脆羹、雞蕈羹等美食。宋末《武林舊事》裏有一道粥,是用胡桃、鬆子、乳蕈、柿栗等之類熬出來的。


    浙江台州仙居的宋人陳仁玉更是撰寫了《菌譜》一書,可見宋人十分喜好食用菌蕈。同樣的,菌蕈容易中毒,故宋慈《洗冤集錄》記載,中菌蕈毒的症狀是:手腳指甲及身上青黑,口鼻內多出血,皮肉多裂,舌與糞門皆露出。


    死者郭範二人從水裏撈出來後,仵作驗過,未曾見口鼻出血,僅記有指甲微黑。


    “你可知翠柳樓何人與死者二人有仇?”申式南問。


    淩掌櫃沉思片刻,道:“不曾聽聞,死者二人也非鄙號常客。在此之前,老朽亦不曾識得此二人。”


    “翠柳樓最近一兩個月可有新人?不管夥計還是鐺頭,都算。”


    淩掌櫃搖頭:“除了去年翠湖分號派來傳授技藝的鐺頭,其他都是兩年以上的老夥計老鐺頭。”


    申式南讓淩掌櫃退下,帶大鐺頭上來。大鐺頭姓李,微胖,三十六七歲。


    “與翠湖分號可有熟人?”申式南上來就問。


    李鐺頭顯然不習慣這樣的問話方式,但還是規規矩矩答道:“隻與去年翠湖分號來的鐺頭熟識。”


    “他與死者二人關係如何?”


    “沒聽說過他們認識。桃哥話不多,平時也極少出門。哦,桃哥就是分號來的鐺頭。”


    桃哥?話不多?申式南記憶中湧現出一個人,忙問:“桃哥多大年紀?”


    “桃哥二十五歲。年紀比我小,不過,他手藝高超,鐺頭和夥計都叫他桃哥,我也就跟著叫他桃哥了。”李鐺頭道。


    年紀對上了。申式南從他眼裏沒看出不忿或嫉妒,猜想他說的當是心裏話。


    “死者那一席,菜是誰做的?”


    “都有吧。那一席訂了十個菜,四個主菜,兩個是我做的,兩個是桃哥做的。六個菜是其他鐺頭做的。”


    “桃哥做的是哪兩個菜?”


    “一個是雞蕈湯,另一個是洪武豆腐。”


    “從郭晨預訂席位到案發,你有沒有覺得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沒察覺到什麽不尋常的。”


    常規的問詢,順天府已經做過。申式南讓人把剩餘的鐺頭和夥計都叫到一起,問了幾個問題後,沒發現有遺漏的線索,便下令把沈朝奉、肖掌櫃和翠柳樓所有人釋放,結案之前不得離開京師。


    翠柳樓鐺頭桃哥被單獨帶到另一個房間。此桃哥正是申式南在雲南己岩村時,一起賣九天玄李的小夥伴。桃哥是當時幾人中年紀最大的,為人忠厚,同時心靈手巧。


    適才相見的第一眼,他便已認出申式南,卻沒作表示。兩人眼神交流時,申式南微笑著向他擠擠眼。


    門房來報,永嘉公主府上的軟轎已在門口恭候多時。時間倉促,申式南與桃哥也沒多談,隻告訴他自己現在在國子學,臨時負責審理此案。


    “你先迴去,過些時候我去找你,到時候咱們兄弟再好好敘敘。你轉告淩掌櫃,不出三天,翠柳樓便可以重新開張。”臨別之前,申式南道。


    “好。如果翠柳樓找不到我,可到翠柳樓正後方一裏地的葉府找我,很好認。”桃哥道。


    “葉府?雲南布政司的葉參政葉知秋大人?”申式南問。


    “對啊,自從葉叔迴到京師,我便住在他府上。”桃哥道。


    申式南與桃哥本來已起身,準備往門外走,聽了這話,他便又坐迴原位。問:“葉參政五年任期未滿,已經迴到京師了?”


    “葉叔兩個月前就已經迴到京師,如今是詹事府府丞,光祿寺少卿。”這些朝廷官職,身為鐺頭的桃哥竟然說得頭頭是道。


    不過,詹事府府丞是正四品,光祿寺少卿也是正四品。詹事府的動向,申式南不關注,因而不知曉近期的職位變動。


    葉知秋以從三品的雲南布政司右參政,任期未滿便改任品階低一級的詹事府府丞,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光祿寺雖說聽命於禮部,但好歹也是朝廷重要機構。申式南猜想,葉知秋的光祿寺少卿,可能並非堂官,也就是不需要坐班,也沒有實權,隻是每個月點個卯,領一份俸祿。


    “你與葉大人是怎麽認識的?”申式南放下心中疑慮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你……”桃哥的意思是,你這會兒有空聽嗎?


    申式南一想,也對,公主府那邊不宜太過分。便道:“也好。我先去應付一下。明兒我看能否抽出空來,到時候再詳談。”


    說罷兩人一同出門,桃哥自行離去,申式南上了公主府的軟轎。


    軟轎外觀是普通的四人抬暖轎,但申式南坐進去之後,果然發現裏麵大有乾坤。轎內布袋裏有春風圖一冊,大概是為了解途中困乏,作提神之用。


    伸手從側邊在坐墊下一摸,有個按格,打開拿出來一看,赫然是六張盛豐錢莊的無記名銀票,每張一千兩。


    申式南暗道:巧了,又是盛豐錢莊,又是六千兩,我跟六千這麽有緣?


    不多久便到了永嘉公主府。剛下轎,迎麵碰上幾位僧人,領頭一人申式南覺得甚為眼熟,卻一時記不起來是誰。


    “阿彌陀佛,施主果然與我佛有緣……翠湖外己岩村一別十數年,又見麵了。”領頭僧人主動招唿他。


    “哦,是你!你都從小和尚到佛門大師,怎麽還是一身靛青?”申式南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幾位灰衣僧人,笑著迴應。對方一開口,他便記起來,此人正是當初在己岩村外李樹下有過一麵之緣的小和尚。


    小和尚當時十五六的樣子,頗有禮貌,申式南對他觀感不錯。


    那時,小和尚也是穿與如今一樣靛青僧衣,申式南當時不懂,以為那是黑色。長大後曉得大明對玄色服飾禁忌不少,才知那是靛青,不是玄黑。


    青衣僧人微微一笑,並未解釋什麽。正在這時,一位都管模樣的人來到兩人麵前,道:“申大人來了,快裏麵請。”


    說完帶申式南先進大門,等大門關上,他讓其他家丁帶僧人們從側門入府。交代完,他又貼上來悄聲對申式南道:“申大人,那幾位大師是請來給範春誦經的。”


    “你是府上都管?謝謝告知。怎麽稱唿?”申式南道。


    “申大人客氣了。小人姓張,叫張芃,草凡芃,正是府上都管。”張都管道。


    說話間,申式南被帶到偏廳,婢女端來熱茶,張都管接過,親自端到他麵前:“申大人稍後,公主一會兒就到。”


    約半盞茶後,有宮人手持拂塵喊道:“大長公主到!”


    隨永嘉公主一同來到的,還有一位中年男子,申式南猜想這人可能是公主之子、錦衣衛指揮僉事郭珍。


    申式南行禮,公主落座之後,中年男子隨侍身旁,其他人悉數退出。


    “早聽聞申評事斷案如神,交趾風波一案更是護住了朝廷顏麵,今日一見,果然年少誌滿。”公主緩緩開口,“朝廷顏麵”四字卻是加重了語氣。


    申式南心中暗道:上來就好話捧高,這是求人的姿態!看來,公主這人情是推脫不開了。所謂朝廷顏麵,主要還是皇家顏麵罷了。


    “都是托的大明福祉,憑的天恩浩蕩,承蒙大長公主謬讚,在下不敢居功。”申式南中規中矩應道,他也把“天恩”二字加重語氣。自稱在下,意在表明自己身無官職,有些事可能做不了主。


    公主一聽,眼皮微抬,道:“申大人無需自謙,我朝太學生本就多有直接進入六部和各布政司府衙的先例。春兒此前便屢犯過錯,郭珍也已將其革去都管一位,以示懲戒。不曾想,這孩兒命不好,竟自憐自傷。可恨坊間卻傳春兒被邪祟上身……申大人查案半日,可有眉目?”


    以公主之尊,竟然也稱他為申大人,這是不讓他有借口推脫之意。


    昨晚事發之後,坊間傳聞四起,流傳最多的一種說法是,郭晨範春仗著背後的勢力,平素就作惡多端,欺壓良善,這迴終於觸怒天神,派來厲鬼拿至陰間審判。


    公主話中的意思,是不想以邪祟上身名義的結案,否則就等於承認了郭晨範春二人的惡行,以及背後有公主府及武定侯府的庇護。


    永嘉公主與武定侯郭玹爭爵位一事,早已不是秘密。宣德、正統年間,永嘉公主多次請封郭珍承襲武定侯爵位,聖上也煩,給了郭珍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的頭銜安慰。


    不曾想,兩家鬥歸鬥,但在盛豐錢莊和祥福當鋪獲利一事,兩家卻是驚人的一致,同發悶聲財。如今郭晨範春案發,公主也不希望兩家被傳為郭晨範春背後包庇的靠山。


    申式南已基本推理出案件真相,正打算以邪祟上身結案呢,哪曾想公主竟提了這樣的要求。


    “案子已大致查明,部分案情還待證實。不過……”申式南臉現為難,道:“郭晨範春此前的行徑,怕是包不住了,順天府已行文知會錦衣衛、禦林軍和五城兵馬司,緝拿錢莊當鋪催收司的夥計。”


    公主母子二人對視一眼,眼中惱意閃過。公主強忍怒氣,緩聲道:“申大人一路過來,暖轎可還舒適?”暖轎是時下對轎子的通稱之一。


    申式南心道:果然來了!隨即不慌不忙提條件:“謝公主賜轎!轎子蕩而不晃,故而舒軟,卻非坐墊之功,即便坐墊換上石凳,軟轎還是軟轎。便如範春自行不義,與他身在何處是無關的。”


    轎子是轎子,坐墊是坐墊,就像範春是範春,公主府是公主府。申式南要表達的意思,正是如此,一來表明暗格裏的銀票看到了,二來表明範春的事歸範春,範春必須歸案。


    公主與郭珍再次對視,申式南不待對方開口,又道:“府尹大人緝拿催收司夥計,既已知會多方,必然會有一個交代。不過,錢莊和當鋪主營的生意,若無苦主遞訴狀,想來禦史也無從風聞。”


    禦史即便是沒有證據,也可風聞奏事。所謂主營的生意,無非京債。他這話的意思也就是,京債的事可以不追究。


    “如此甚好!想來也是春兒命該如此。”公主沉吟片刻後,也隻能丟卒保車。要不然,一旦京債事發,公主府不但要失去滾滾財源,更有可能家中有人得身陷囹圄。


    “聽聞郭僉事素有伯樂之風,在下鬥膽向郭僉事舉薦一人。今日審案,順天府那錄事極是機靈,又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這樣的人才竟然隻有區區從八品,長久埋沒在順天府,在下深感遺憾。”申式南豈會因區區六千兩銀子就讓公主府輕鬆脫身。


    那錄事嚼碎記有欒布隗順的紙頁,申式南欠了他一個人情。不如順便讓公主府出麵解決他的品階問題。


    “既是申大人舉薦之才,郭某必當盡心訪查。我記得前陣子光祿寺缺一個從六品寺丞。府尹大人和推官那邊,我也會去說情。”郭珍果然上道,曉得肯定是錄事記錄的證詞涉及到了京債,必須要找人修改。


    如此一來,給那錄事提升品階,才好操作。同時,看過證詞的府尹大人和推官那邊,肯定也要打點。不過,這些事就不勞他操心了。


    事情說定,申式南告辭出公主府,武定侯府的軟轎果然也已候在門口。心想:武定侯也不簡單啊!


    申式南在公主府呆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到時門口還未見到武定侯府的轎子,這會兒軟轎卻已候著,說明武定侯早派人盯著。


    武定侯派來的轎內果然也另有乾坤。不過,卻不是六張銀票,而是三張銀票加三個私鑄金錠,三個金錠分別刻寫著福祿壽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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