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濛的這個要求不是忽然間心血來潮。


    江弦自從加入《京城文學》編委會以後,發掘了不少好稿子,編輯了王安憶的《本次列車終點》,汪曾祺的《受戒》,史鐵生的《午餐半小時》.


    以及路遙的巨作《人生》。


    也不是王濛自吹自擂。


    《京城文學》在他主編的兩年間,佳作頻出,期期都有好作品。


    因為每期都有好作品,就吸引了更多好作品湧到《京城文學》,使得《京城文學》一步步晉升為一部文學界公認的名刊。


    而在這些佳作當中,堪稱經典的幾篇,基本上都是江弦這個編委一手挖掘約到的稿子。


    運用這年代最流行的“三段論”,能很簡單的推斷出,《京城文學》這部刊物麵貌的改編,離不開江弦這一名編委的加入。


    想到這裏,王濛看向江弦的眼神便愈發炙熱。


    “怎麽樣?跟我一塊兒去《人民文學》,關係我來給你調。”


    江弦也是意外。


    “我去《人民文學》?這樣的名牌雜誌,我年紀這麽小,恐怕資曆不夠吧。”


    “別妄自菲薄。”


    王濛擺了擺手,“你也就年紀小了點,論工作能力,我相信人民文學的大部分同誌對你都心悅誠服的,《受戒》《午餐半小時》.


    伱對稿子的判斷力太敏銳了。


    我說的不僅僅是校勘的能力,不隻是潤色糾錯和成書的能力,而是一種職業下意識。


    把句號畫得再圓,把正確的廢話修改得再通順也不能成為好編輯。


    這種能力與生俱來,瀏覽看似平淡無奇的作品、言論、人物時,能迅速、敏銳地捕捉到深藏其後的政治風險,能預知文學藝術作品潛在的經典價值,能預判某種學術觀點成果的學術地位和應用前景,能感受到作者人格力量、學術底蘊.


    這些品質,我完全能在你的身上看到。”


    “呃”


    江弦撓了撓頭,從王濛這番褒獎裏也能聽出來,王濛想找他去《人民文學》的意願很強烈。


    不過他倒沒那麽心動。


    王濛新主編上任,又要重組編委會,《人民文學》那麽多老資格,想來碰釘子、得罪人的活一定少不了。


    他這個時候跟著去,免不了會給自己惹麻煩上身。


    而且他這個人又怕麻煩。


    於是露出不好意思之色,“王老師,這事兒也不是我一時之間能考慮清楚的,要不你等我考慮幾天?我迴去想想,給你一個答複。”


    王濛見江弦沒有直接答應下來,心裏一陣遺憾。


    畢竟成年人的世界,不主動就是答案,沒有迴應就是拒絕。


    不過聽到江弦要過幾天再給答複,他心裏又多出幾分希望:


    “那你迴去可好好想想,和你愛人好好商量商量。”


    “嗯。”


    江弦嗯嗯啊啊的答應。


    王濛又連著叮囑了好幾句。


    拉著江弦一塊兒去《人民文學》的意願那真是相當的強烈。


    和王濛告辭以後,江弦又碰見大院兒裏頭吳組緗和陳荒煤兩人,正有說有笑。


    “荒煤同誌!”江弦和陳荒煤打聲招唿,又看向吳組緗。


    吳組緗一是作協的領導,二是江弦在文講所的老師,江弦馬上熱情和他打一聲招唿。


    “吳老師。”


    “江弦啊。”


    吳組緗朝他笑笑,轉頭給陳荒煤介紹說。


    “我在文講所給他上過課,他很懂《紅樓夢》。”


    吳組緗對江弦的印象很深,這是因為當初在文講所的時候,他講《紅樓夢》時,江弦總能在課上提出一些堪稱精彩的見解。


    “你這部《紅高粱》寫的非常好,要是我的每個學生都像你一樣優秀就好了。”吳組緗說。


    “良師出高徒,您客氣了。”江弦自謙一句。


    吳組緗搖搖頭,“學生的成就跟老師沒多大關係,大部分時候,老師都隻是一個帶路人。”


    他舉了個例子,說他有一個瑞典留學生,跟他學了三年《紅樓夢》,臨畢業時,向他提了一個問題:從地形上看,怡紅院和瀟湘館實是不遠,黛玉和寶玉為何不能同居,抑或是出走?


    吳組緗失望的說,“聽了他的問題,我感覺我這三年真是白教了。”


    “您別灰心。”


    江弦安慰道:“他不懂得中國的社會,所以就不懂得寶黛的悲劇。”


    “你看,他就明白。”吳組緗笑著看向陳荒煤。


    陳荒煤掃了一眼江弦,“光知道你字寫得好,文章寫得好,沒想到你對《紅樓》還有研究?”


    “他領悟的深著呢。”吳組緗說。


    陳荒煤來了興致,“江弦,那我考你一考,黛玉為什麽老是和寶玉吵?”


    覺得自己說的有點籠統,他又補充解釋了下這個問題。


    “就是說黛玉為什麽這麽別扭?老要試探寶玉,而寶玉一旦表露心跡,她又要說寶玉欺負她?”


    吳組緗聽著這個問題,眼睛微眯,嘴角有些玩味,期待江弦的迴答。


    江弦也是無奈,怎麽陳荒煤還非要考考他?


    他稍作思索,道:“男女大防,那個時代,在婚前,一般不能有一點點有涉,否則,即便像寶玉與她這樣的兩情相知,都難免會小視她,所以他們要談情,就必須借別的一些事。”


    “什麽事?”陳荒煤問。


    江弦迴憶了下,“我認為,在黛玉寶玉感情史上決定性的一次交流,是寶玉挨賈政的棒子,黛玉去探望,說‘你從此可就改了吧’,寶玉則迴答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我認為這是大有深意的,其實是寶玉向黛玉的徹心交代,而黛玉也聽懂了,所以,在這件事以後,黛玉再也沒同寶玉鬧過小性子。”


    “好!”


    吳組緗聽完江弦的迴答,忍不住拍案叫絕,“你說的對,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馬上他又有些憤怒。


    “這樣重要的一個情節,你說說越劇的《紅樓夢》,竟然能將情節順序顛倒,將黛玉在怡紅院吃閉門羹,與寶玉生隙這一場,放到了寶玉挨打之後!


    這像話嗎?不像話!四不像!”


    吳組緗激動著,陳荒煤就隻是微笑著看向江弦,點了點頭。


    “嗯,你答得很好。”


    和兩人告辭迴到家裏,江弦沒想到她妹妹江珂也在,這會兒正和朱琳坐在沙發上一塊兒說話。


    “你咋來了?放學了嗎?”


    江珂夾著嗓子,跟個甜妹兒似得,“哥,你也不看看幾點了,我早就放學了。”


    “放學了不迴家,你上我這兒幹啥?”


    江珂兩腮一鼓,“迴到家裏媽就訓我,嫌我不好好學習,不給她考大學,反正家裏我是待不下去了,你再趕我走,你妹妹我幹脆下鄉去了,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我去農村,我去上農民大學。”


    “你還要去當知青?”


    江弦一臉玩味,從兜裏掏出好幾把瓜子,放在桌子上。


    “你知道鄉下什麽條件不?你問問你嫂子,是在京城裏生活好,還是鄉下的生活好。”


    “我才在鄉下呆了幾年”


    朱琳翻個白眼,“你們兄妹倆就別亂說了,這會兒哪還有這政策,下鄉那都成曆史了,都是過去的事兒了。”說完,又瞥一眼桌上的瓜子。


    “你從哪裝迴來的?”


    “剛才開會時候在桌上拿的。”


    “呀,你真是,這多不好,讓人家領導啥的看見。”朱琳抓了一把,放在手裏開始嗑。


    江弦滿臉無所謂。


    “沒事兒,他們都裝了,李陀同誌裝的最多。”


    “唉,你們這些文化人,怎麽還幹這種事兒。”


    “怎麽不能幹了?孔乙己不是說了嘛,讀書人的事兒,那不能叫偷。”


    朱琳樂了,笑的花枝亂顫。


    江珂就看的酸溜溜的,覺得這兩口子打情罵俏,給她塞了一嘴狗糧。


    “哥,你啥時候安排我去拍戲?”江珂瞅準時機,摟住江弦的胳膊,撒嬌賣萌。


    江弦把她扒拉開,“你當電影廠是咱家開的,我還能安排你去拍戲?那就是北影廠的廠長來了,也安排不了。”


    江珂惆悵起來。


    “哥,我都聽我們老師說了,我好些個師兄師姐,畢業了就是當待業青年,你說我要是畢業了,當了待業青年怎麽辦?”


    “那你就上前門賣大碗茶去。”


    “哥~~~”


    江珂氣的小臉紅撲撲的,又朝著朱琳投懷送抱。


    “嫂子,你看我哥~~~”


    朱琳無奈苦笑。


    “珂兒,演戲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兒。”


    “嫂子,我知道,我在戲曲學校每天可用功了,老師都說我有天分。”


    江弦就笑著看江珂和朱琳掰扯,江珂是他親妹妹,他當然不能不管,這會兒也是有意想磨磨江珂這性子。


    江珂住過來也有好處,到了晚上,朱琳就沒那麽好意思積極的討要公糧了。


    這天,江弦來到《電影創作》,拉了個屎,看了會兒稿子,就準備自己給自己下班。


    這時候梁曉聲神秘兮兮找過來,跟他說有人找他。


    “誰啊?”


    “這人啊,主編您也認識。”梁曉聲笑嘻嘻的迴答。


    江弦抬頭往門外看去,瞥見一個年輕人,小眼睛,發際線很高,不戴眼鏡。


    “小龍同誌?”


    江弦笑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來人正是拍了《甄嬛傳》的那位鄭小龍,之前他給《電影創作》投過稿,來北影廠改過稿子,江弦還給他審稿來著。


    “江主編。”年輕的鄭曉龍笑著和江弦打一招唿,眼神清澈中帶著愚蠢,完全菜鳥模樣。


    江弦給他倒一杯水,“坐,坐,別拘著,就當來自己家。”


    等鄭小龍坐下,江弦才問,“應該畢業了吧?現在在哪高就?”


    鄭小龍靦腆笑笑。


    “央視。”


    “喲,大單位啊。”


    “不算不算,就是個小部門,叫電視藝術中心,離得不遠,就在海澱皂君廟那邊兒。”


    “嗷,皂君廟。”


    寒暄一陣兒,江弦才問,“找我是來遞個稿子?”


    “不是、不是。”


    鄭小龍擺了擺手,“害,您可能不知道,我們電視藝術中心,跟央視的電視劇部、電視劇團還有幾個部門,現在主管電視劇這一塊兒。


    台裏現在有個任務,要拍《紅樓夢》。”


    “拍《紅樓夢》?喲,這可是大事兒,這是咱四大名著呐。”


    “可不嘛。”


    鄭小龍繼續說,“任務交到了王扶林導演手裏,導演他不放心,戴臨風台長也不放心,您想啊,這《紅樓夢》全國多少人看過,多少人喜歡啊,這《紅樓夢》要是拍不好,那得向全國人民謝罪啊。”


    “是啊。”


    “所以麽,台裏跟王扶林導演這麽一合計,您猜怎麽著?打算弄一顧問團,把社會上知名的這些紅學家,全都弄進顧問團裏,像是周洋、曹禺、吳組緗、鍾惦棐哦,還有沈從文同誌。”


    “沈老師也在啊.”


    “沈從文先生是古代服飾這一塊兒的專家。”鄭小龍解釋道。


    看過87版《紅樓夢》,可能會有人發現,演員的衣服特別合身,不像很多別的古裝劇一樣,衣服看起來扁扁的、軟塌塌的,像是個唱戲的,隻能遠觀,不能近看。


    這其實得歸功於沈從文,他是古代服飾這一塊兒的專家,


    87版《紅樓夢》的服裝,仔細去看,上到皇宮妃子,下到販夫走卒,甚至廚娘雜役,服飾不但合乎身份,看起來就是量體裁衣,異常精美。


    鄭小龍和江弦說了這麽一大通,江弦還是不太明白他的來意。


    “小龍,你今天找我到底是為了?”


    “江主編,我們台裏是想問問您的意見,您願不願意加入我們這個《紅樓夢》電視劇的顧問團。”


    “我來當顧問?”江弦完全意外,“我又不是什麽知名的紅學家,更不懂古代服飾。”


    “是陳荒煤同誌給我們推薦的您。”鄭小龍解釋說,“荒煤同誌說,您對《紅樓夢》的研究很深,吳組緗同誌也給我們推薦了你。”


    “.”


    江弦很快反應過來,怪不得那天陳荒煤非要考考他,原來是在這兒等著。


    “原來如此。”


    他哭笑不得,這事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還挺感興趣,到時候去看看林妹妹也不錯。


    “既然荒煤同誌都推薦我了,我就加入這個顧問團吧。”


    “您答應了?”


    鄭小龍高興起來,又吞吞吐吐道:


    “不過江弦同誌,我得先告訴您,我們這個顧問團啊,應該不給支付多少報酬,一個專家大概是15塊。”


    “15塊?”


    江弦無奈的笑笑,這電視劇部門真是個破落戶,不過他也不是衝著這個來的。


    “15塊就15塊吧。”


    鄭小龍仍是一臉尷尬:


    “我還得給您說一嘴。


    我們沒現金,每人用一個景泰藍花瓶作抵,您看行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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