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還真是熱情啊。”江弦嘀咕一句。


    在熱烈的掌聲中,他鼓著掌站起身,和台下的學生、老師們打個招唿。


    在一片坐席裏掃了掃,江弦熟悉的麵孔比較少,燕大校園裏和他關係最近的是梁左、王小平這些人,如今他們這一屆燕大的學子已經畢業,離開了燕大校園。


    這年頭的大學生是香餑餑,畢業以後不用找工作,都是包分配。


    燕大的畢業生那就更值錢,概括一下那就是人中龍鳳。


    梁左直接進入了教育部,國家級單位,端上了人人羨慕的鐵飯碗。


    王小平則是被分配進人文社,在這座殿堂級的出版社內,與國內頂尖級的翻譯家、詩人、作家共同工作,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不過她心不在人文社裏。


    江弦知道她還惦記著新世界的大門,惦記著大洋彼岸的漂亮國。


    隨著掌聲漸漸停歇,燕京大學的那位校領導重新開口。


    “現在就請江弦同誌,為我們報告扣林山前線英雄事跡。”


    這話一出,禮堂內的氣氛逐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朝著江弦的方向看去,等待著他開口講話。


    江弦步伐不緊不慢地走到舞台中央,眼神豪邁慷慨,端出一種宏偉氣勢。


    他麵對著拿起話筒,中氣十足,道:


    “各位領導、同誌們、青年朋友們,我不是戰鬥英雄,也不是功臣模範,隻是一個在前線和戰士們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的普通人。”


    “今天,領導和同學們,從繁忙的工作中、學習中抽出時間來,聽我做這場報告,這是對法卡前線的幹部戰士們的理解、關懷和鼓勵!”


    台下嘩啦啦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種主旋律的話放到後世,可能學生們已經開始犯困了,畢竟總是那麽一套,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但在這年頭不一樣這種話相當受用,這個時代就是要表達出這樣一種態度,營造出這樣一種氛圍。


    所以江弦這麽一番話說完,台下的學生們仍是聚精會神的盯著他看,等待著他接下來報告的內容。


    “今天,我講的題目叫《理解萬歲》,一共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扣林山前線的概況,第二部分,介紹戰士們的喜怒哀樂。”


    “扣林山位於雲南的邊境,主要由三個高地組成,它和其他三座大山一起形成一座天然的屏障,把我們國家的大門鎖住,下麵呢,我給大家介紹這四座山。”


    朱虹在台下靜靜聽著,江弦的報告總體嚴肅,但伴隨著風趣,始終插入笑語調侃,打破冷冰冰的莊重氣氛。


    比如他在介紹這四座山的時候,就舉起自己的左手,以互動的方式給同學們做比喻。


    “現在,我手麵朝你們那邊是中國,我手麵朝我們這邊就是敵人那裏。”


    “我小指這座山就是扣林山、無名指這座山叫老山、中指這座山叫八裏河東山、食指這座山是者陰山。”


    這個比喻深入淺出、生動形象,朱虹眼前一下就有了畫麵,四座此起彼伏的大山連在一塊兒,將祖國的領土牢牢的包圍住。


    “具體的戰鬥我就不去給大家講了,我隻給大家說說現在是怎麽迴事。”


    “扣林山在去年已經被我們收複,牢牢的控製在手裏了。”


    “這一年的時間裏,敵人的反撲不斷,大小反撲兩百多次,炮彈打了兩萬多發。”


    “最危急的一次,是師一級的反撲”


    江弦把從郭明孝那裏聽來的拖屍體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講的繪聲繪色、邏輯清晰,隨著他的講述,學生們也仿佛親臨了扣林山的戰場。


    聽到敵人背著行軍鍋過來,氣焰囂張,忍不住攥緊拳頭。


    聽到敵人背著行軍鍋落荒而逃,又振奮鼓舞,歡唿鼓掌。


    “扣林山的戰士們和我說,這一生一世,最讓他們自豪的,就是看著自己的敵人,打著白旗來收屍!”


    台下的學生們聽到這裏,想象著那樣的場景,無一不動容振奮,又自發的鼓起掌來。


    掌聲如同潮水,洶湧澎湃,氣勢磅礴。


    朱虹和殷秋瑾兩個女學生,這會兒也激動地渾身顫抖,兩個人從沒這樣動容和興奮過。


    陳荒煤鼓著掌,看到一旁的季羨林朝他側過頭,連忙湊了過去。


    “江弦這場報告,是融入了個人經驗和思考的啊!”


    陳荒煤點點頭,“不錯,正是因為他報告的內容人性化,這才能引起這麽多學生們的共鳴和思考。”


    江弦喝一口水潤了潤嗓子,這會兒說話的時候已經有點幹澀疼痛了。


    他是真不知道,蔡朝東是如何做到在全國各地一連做了兩百五十多場《理解萬歲》的報告的,還始終保持著熱情飽滿的狀態。


    不說別的,嗓子就很難頂住這樣的強度啊。


    他蔡朝東又不是五月天。


    五月天最多的一年演唱會都隻開了68場。


    “下麵我講第二部分,戰士們的喜怒哀樂。”


    “我們和戰士基本上是同齡人,我相信同學們也更想了解戰士們在前線的生活情況和思想情況。”


    “我去了幾次最前沿的陣地,和戰士們都有交流。”


    “在接觸中,我能感受到,我們的這些戰士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當我收到命令,前往前線的時候,我還在昆明。”


    “昆明歌舞升平,但是一到麻栗坡,氣氛瞬間不一樣了。”


    “上上下下都是軍車,車上拉著偽裝網,車裏麵是彈藥、部隊,戰士們戴著鋼盔、打著綁腿、抱著槍,或是歪倒,或是斜靠”


    伴隨著江弦的講述,戰鬥的氣息撲麵而來,同學們心裏又跟著緊張起來。


    不過江弦的講述很快又變得親切幽默。


    “那塊兒的路都是土,戰士們身上全都是灰,也分不清誰是誰,隻有兩個眼睛在動,一閃一閃的。”


    “哈哈哈哈。”


    台下的學生又哄笑起來。


    江弦又講了幾個在前線碰到的事跡。


    他說自己去扣林山陣地的時候,聽說會直接暴露在敵人的槍口底下,緊張的光顧著抱緊頭上的鋼盔。


    可是在扣林山前線見到戰士們的時候,發現他們居然還在下象棋。


    “我戴著鋼盔,熱的滿腦門汗,他們反倒光著膀子,身上連件兒衣服都不穿,還有個戰士在吹口琴。”


    “我說,你還吹口琴啊。”


    “小戰士以為我是幹部,趕緊給我敬禮,說全排就這麽一把口琴,他們輪著吹一吹,也是解解悶,消消愁。”


    “小戰士說完話,就帶著我們鑽進坑道,我進去一看。”


    “好家夥。”


    “裏麵是個坑道俱樂部!”“沒什麽東西,就掛了幾本小人書,掛了幾本《大眾電影》,還有像是《中國青年》、《人民文學》這些雜誌,我看了眼日期,還是81年的,早就過時了。”


    “小戰士說這還是幾個中學生給他們寄的慰問品,在這裏可值錢了。”


    “慢慢的,我和小戰士也互相熟悉身份了,還和一些個戰士聊上了天,我說前段時間我讓茅台酒廠給你們送茅台酒,你們喝到了嗎。”


    “戰士們說喝了,一個勁兒的謝我,小戰士告訴我,他們全排一共分了三壺茅台酒,他喝了幾口,味道是比‘氣死茅台’好一些呐。”


    聽到“氣死茅台”這個詞兒,台下的學生們好些個學生都會心的笑了起來。


    不知情的人,也很快在別人的講解下知道這件軼事的內幕。


    大家哄笑的同時,江弦口中的戰士也就有了人情味,變得親近可愛了起來。


    “我在這個坑道,還看到一個陣地專欄,上麵是一些紙煙殼、包子彈的紙、包幹糧的紙,寫了一些詩,畫了一些小圖畫釘在上麵。


    戰士們沒有麵漿,也沒有釘子,他們用子彈當釘子,一發一發的按在上麵。


    坑道中間還用竹子編了個小桌子,上麵用罐頭筒栽了兩盆花。”


    “什麽花呢?”


    “一盆是蘭花,另一盆也是蘭花。”


    “哈哈哈哈。”台下的學生們再一次的笑了起來。


    “和戰士們聊到最後,大家都熟了,我寫過《花環》,戰士們都和我特別親近,於是跟我談起了心,甚至發起了牢騷。


    有個戰士說,他是79年結的婚,他的愛人考上大學了,這時候已經懷了7個月的小孩,就給戰士寫了一封信:我要去讀書上大學,小孩準備處理掉。


    戰士給她迴了一封信,說他是小學文憑,但是支持她去好好的讀大學。


    小孩引產了,愛人去上了大學,戰士每個月給她寄30塊生活費。


    剛去讀書的時候,愛人給戰士每月寫信五六篇,信裏講不完的情話。


    過一段時間,變成兩三篇了。


    再往後,剩幾個字了。


    最後呢,還保持著一點聯係,因為每個月還有三十塊錢。


    我對戰士說,你也太傻了吧,從這個來信中你該感覺一點問題了吧?


    戰士說,我還是感到問題了,但我就是想,她基礎差,可能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了。


    後來放假,戰士迴來探親,一見麵就吵架,她開口閉口罵:‘你們這些傻瓜,當兵把你們當傻了,不懂得感情,現在都80年代了,你知道現代化的生活該怎麽過嗎?’


    戰士很無奈,日子不就是一天天過嗎?


    可是心中還有一絲絲的希望,覺得一年迴家一個月,對不起愛人,從早到晚家務事搶著幹。


    別人都說他是模範丈夫了,可是她還嫌棄他不夠模範。


    最後發現一封信,知道裏麵的秘密了。


    原來他愛人早就跟她老師好上了。


    這件事沒有得到解決,戰士接到了參戰命令,上前線了。


    他就是背著這樣沉重的包袱,戰鬥在這個最前沿陣地。


    所以那天,他給我發了這些牢騷。


    可是陣地上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止這一件呐,排長聽大家都給我發牢騷,給我說:


    江作家,你別怪大家,大家發牢騷是信任你。


    我們的戰士好的很,打起仗來沒有一個往後退。


    我們在這個生死前線上天天接受考驗,誰都不怕,有任務的時候戰士們都爭著上。


    但是戰士內心的痛苦沒多少人知道,也沒多少人理解,我也是這樣,想起這些事情也不想幹了。


    但是祖國信任我,人民信任我,把最前沿陣地交給我了,一個排三十幾個戰士在我手裏邊,我知道我該怎麽幹,我一定對得起祖國!對得起這些戰士的父母親們!我在一天,陣地絕不會丟掉一寸土地!”


    江弦講這些血肉之軀的喜怒哀樂,講“忍辱負重”的老排長,也講酷似“小姑娘”的新戰士,講戰士得不到理解的苦惱,講一雙繡花鞋墊給戰士帶來的力量.


    台下的學生們聽得聚精會神,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到最後臉上時刻掛著淚珠,好些人的袖子、胸前的衣衫,都被自己的淚水打濕了。


    江弦喝一口水,潤了潤嗓子。


    “在前線,戰士們把祖國、母親、人民統統用‘媽媽’這個詞替代了,因此,一唱到有媽媽字眼的歌就特且動情。


    有一次,我在一個陣地上看到一位小戰士滿臉硝煙,聚精會神地用鬆球雕刻一隻小鳥,小鳥做得非常逼真。


    我問他:‘你在陣地上雕這隻小鳥幹什麽?’


    他說:‘我要讓它飛迴去,給我的媽媽報個平安!’


    同學們、同誌們,我們的戰士為了祖國,為了人民,無私無畏,奔赴疆場,拋頭顱,灑熱血,浴血奮戰。


    他們為祖國爭了光,為人民立了功,值得我們尊敬,熱愛。


    可是,他們也有困難和苦惱,也有不滿與悲傷,他們也渴望被人理解。


    對祖國,對人民,他們沒有苛求,至少希望能夠了解他們,理解他們,懂得他們赤誠的心。


    希望後方的我們,能夠懂得這些同齡人在前線流血犧牲所蘊含的精神實質,能夠知道,在這些綠色的軍裝裏也有一顆五彩的心靈!”


    報告結束,上千人的禮堂內已經哭倒了一大片,很多人仍無法從江弦報告中的那些故事裏完全抽離。


    朱虹抹著眼眶,使著勁兒的鼓掌,坐在她身旁的殷秋瑾眼中也閃著淚光。


    “太感人了,我才知道我們過安穩日子有多不容易。”


    “前線的同誌們太不容易了,我們迴頭也給他們寄些雜誌吧。”


    “我還要給他們寫信.”


    殷秋瑾話音未落,禮堂內便響起一陣唿喊,也不知是誰帶的頭,但很快有大批大批的學生響應,他們紛紛在位子上站起,振臂高唿。


    “理解萬歲!”


    “理解萬歲!”


    “理解萬歲!”


    “.”


    理解萬歲的口號就這樣在禮堂的上空不斷盤旋,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滿載著激動和感動,眼中閃爍著淚光。


    這樣轟轟烈烈呐喊一直持續了超過兩分鍾的時間,每當聲音迴落,就馬上有飽滿、真摯的聲音繼續唿喊,讓“理解萬歲”的呐喊如潮汐一般再次湧上來。


    台上,燕京大學的校領導以及中作協組成的報告團,每個人都站起來為江弦鼓掌。


    這場報告情感真切、語言樸實,非常的真誠,也非常的真實。


    “不愧是寫出《花環》的作家!”


    “好啊,真好,太能引起共鳴了!”


    “這樣一場報告哪夠?應該再多組織幾場,讓全校的師生都過來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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