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拍什麽不是由導演決定。


    哪個導演拍什麽不拍什麽,基本上還是製片廠的生產計劃說了算,導演自己沒有什麽決定權。


    江弦斟了兩杯“氣死茅台”,和謝晉碰了一下,一口入肚。


    “你們上影廠的文學部呢?怎麽談《高山下的花環》,還得你這個大導演親自上門找我。”


    從1980年到1983年連續三年,正是上影廠如日中天的階段,上影拿金雞百花就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以至於有一屆百花頒獎典禮上,北影廠長王洋一巴掌拍到上影廠長徐桑楚肩上,大聲埋怨說:


    “你別把所有獎都拿完了,多少給我們也留點啊!”


    上影廠之所以能創作出一部部堪稱強勁的影片,究其原因,是在廠裏裝備了實力異常強大的文學部,光是文學編輯就多達50餘人。


    其中不少都是創作一線的著名劇作家,《舞台姐妹》的編劇王林穀、《南昌起義》的編劇李洪辛、《小街》的編劇徐銀華等等。


    此外,為了盡可能在全國組織稿源,上影文學部還將全國劃成幾個片區:華北區、華南區、部隊區、上海區


    每個區,上影廠都有專人對著名作家定點聯係。


    國內最有名的一批作家,梁信、葉楠、白樺、馬拉沁夫、黃宗江、李準、魯彥周、沙葉新、嚴歌苓都被上影廠招於麾下,不間斷地為他們供應劇本。


    最紅火的時候,上影廠的文學部每年可以組織100來個劇本。


    這100個劇本裏,大概50部具備可拍攝條件,再從這50部中,挑選出20部實際投產開拍。


    100個劇本,實際投產的隻有20部,淘汰率達到五比一。


    這就是拷貝銷售數量第一上影廠的底氣。


    對於江弦的問題,謝晉笑了笑,“咱倆畢竟合作過一次,上影廠要派人過來,最合適的就是我。”


    “廠裏給你的任務?”


    “這是一方麵吧。”


    謝晉喝了點酒,臉已經泛紅,他輕笑道:“我和廠裏麵說了,《高山下的花環》要是能被我要過來,就得交給我拍,不能再給別人。”


    謝晉是相當喜愛《花環》這篇的,第一次讀完以後,心緒跌宕的同時,心裏便萌生出將其改編成電影的想法。


    他和上影廠反應了好幾次自己這個訴求,不過上影廠都以各種理由壓了下來,沒有急著動手。


    主要是兩個原因:


    第一,《花環》這個題材太敏感,想過審不容易。


    第二,八一廠這位老大哥還沒說要拍呢。哪有大哥還沒動筷子,小弟就先動手的道理。


    綜合各方麵因素,這事兒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不過隨著《花環》在“全國優秀評選”中獲獎,這篇也成了文化部著重安排拍攝的。


    再加上八一廠那邊猶豫不決,他們內部開了幾次會,拍攝的決定一直都沒通過,內部爭議很大。


    爭議的焦點在於,《花環》反應了一些軍內不zheng之風,寫了一些革命老區群眾們的艱苦生活,拍出來有可能會涉嫌一些問題。


    上影廠這才敢出手。


    “我記得你今年不是接了一部《秋瑾》?”江弦問。


    謝晉是上影廠的王牌導演,結束《棋王》的拍攝以後,他又接了上影廠的任務,拍攝電影《秋瑾》。


    他拍電影幾十年,有個雷打不動的慣例,那就是一年最多隻拍一部電影。


    可今年已經拍了《秋瑾》,再拍《高山下的花環》就是打破慣例。


    “你不用考慮這個問題。”


    謝晉紅著臉,喘著粗氣,“你隻要把《花環》交給我,這個規矩,破就破了吧。”


    “我還要多問一句。”


    江弦輕笑道:“我這部電影,連八一廠都顧慮重重,你敢拍?


    我就說一個問題,你也看過了,九連的連長梁三喜同誌犧牲以後留下了巨額的欠賬單,這個劇情,你敢不敢給我留下?”


    梁三喜是沂蒙山出身。


    沂蒙山、井岡山、大別山這都是革命老區,是dang成長的搖籃。


    老區人民為解放立下了汗馬功勞、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儒帥滿含熱淚的說過:“我就是躺在棺材裏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們用小米供養了革命,用小車把革命推過了長江!”


    結果《花環》裏,居然寫老區還有一個叫梁三喜的同誌欠著賬單?


    這得讓多少人礙眼。


    頓了頓,江弦又道:“另外,我這部《高山下的花環》已經改成了話劇,全國有十幾個演出團體同時排演一出戲,非常轟動。


    這個時候,你要拍電影,能不能拍出名堂?”


    謝晉喝的微醺,一聽這話火冒三丈,騰一下站起來,砰砰砰地拍著胸膛:“江弦同誌,我今天在這裏給你立下個軍令狀。


    《花環》搞不出名堂,我謝晉今生永不再拍電影!”


    江弦看到謝晉這樣的反應,知道謝晉幹勁兒來了,他這激將也激的差不多了。


    之所以要激一激謝晉,就怕出現什麽意外。


    在另一時空,《高山下的花環》拍攝可以說相當成功,但拍攝途中依舊是阻力重重。


    再一次交給謝晉,他能否再頂住這樣的壓力、願不願意再頂住這樣的壓力,其實都是一念之間。


    “行了、行了。”


    江弦拉著謝晉坐下,又給他倒滿一杯,“我不知道別人,我還不知道你老謝?來,走一個,我們再合作一把。”


    謝晉也生出幾分豪邁,舉起杯子,“江弦同誌,我老謝不會說話,《花環》在國內的影響力我知道,《花環》這篇有多優秀我也知道,這次我拿到《花環》,一定打造出一部讓中國影壇為之震撼的傳世之作。”


    倆人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對於劇本的創作,謝晉詢問了下江弦的意見,“這次,你還是自己操刀劇本?”


    江弦想了想,沒有選擇自己出手。


    “你自己找編劇吧。


    我雖然能寫出,不過對於軍隊生活的一些細節肯定把握的不夠到位,恐怕不足以擔任編劇這個角色。”


    改編個劇本也就到手不到兩千塊錢,至於編劇這份榮譽,江弦也不太缺。


    畢竟就算《高山下的花環》再火,觀眾們熟知的也是導演和他這位原著作者。


    謝晉點了點頭,又舉起杯。


    江弦本來打算去給《人民文學》給崔道怡送一趟《紅高粱》的稿子。


    見此情形,幹脆暫且放下這件事,和謝晉喝了個盡興。


    第二天酒還沒醒,一個電話已經打了過來。


    他迷迷糊糊的下樓,把電話接起,聲音萎靡。


    “哪位?”“我,陳荒煤。”


    聽著這位的名字,江弦趕忙搓了把臉,讓自己精神了一些。


    “怎麽是您啊,您打電話來有什麽指示?”


    “江弦同誌,我問你,《高山下的花環》你交給哪家電影廠了?”陳荒煤開門見山的問。


    陳荒煤不僅是老作家,他擔任文化副部長職位,分管電影工作,自然對這方麵的事情比較關注。


    江弦也清楚,到了如今這個階段,《高山下的花環》已經不隻是他的作品了。


    這部作品所包含的意義,已經要讓上級不得不對這部進行監管和保護。


    這種管理,就要看作者怎麽想了。


    想不開的話,會覺得不爽,然後也沒辦法。要是能想開點,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榮耀。


    江弦這人心態良好,非常支持國家工作,也就對陳荒煤的詢問表現的很積極。


    “我打算交給上影廠。”他如實迴答。


    “上影廠?”


    聽到他的話,陳荒煤鬆了口氣。


    “嗯,上影廠有導演謝晉,《高山下的花環》是寫部隊生活的,謝晉又是著名導演,相信能拍好。”


    陳荒煤說完這個,又詢問劇本由誰操刀編劇。


    “我還沒定好人選。”江弦迴答說。


    “.編劇是個大事情,這樣,電話裏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下午你來我在木樨地的寓所,我們見一麵詳談。”


    “嗯好。”


    江弦心裏一痛。


    他最近一直在文聯開會,今天下午文聯組織要放兩部外國影片,他本來打算去看,畢竟這會兒進口影片不多,看一次怪不容易。


    但是陳荒煤這樣受人尊敬的文學前輩相邀,他又怎能不去呢?


    更何況他一聽就知道,陳荒煤要和他聊《高山下的花環》編劇的事情。


    出了這麽一檔事,送稿子的事情江弦又隻好往後暫擱,畢竟他去《人民文學》不隻是簡單送稿子,還有些話想和崔道怡交代。


    很快,一輛黑色的豐田皇冠轎車停在了虎坊路15號單元樓的門口,吸引來不少住戶的眼球。


    這會兒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才有資格配車,更何況這不是燕京212,而是豐田皇冠這樣國內很少見的車。


    虎坊路15號又是央視的地盤,相較於普通人,這裏的住戶更清楚什麽樣的級別才能配這種等級的車子,所以這車子一在單元樓下出現,便吸引了樓上樓下關注的目光。


    “喲,這車子得什麽官?”


    “接誰的?”


    “不知道啊。”


    一幫街坊鄰居熱切的討論著。


    “這個車上次開會的時候好像見過。”有人開口道。


    江弦就在這樣的注視下坐上車子。


    他觀察一眼內飾,算是相當不錯。


    這會兒“紅旗”轎車停產,加上中日友好,領導配車基本都是進口轎車,像是陳荒煤這個級別,最多的就是這輛豐田皇冠轎車。


    江弦摸了摸皮質後座,琢磨著什麽時候給自己也弄上一輛。


    買車這種事國內就別想了,但是上級給他配一輛還是能爭取一下的。


    皇冠車平穩的行駛到木樨地的高幹樓,這裏也是馮沐的住處,江弦可以說是相當的熟悉。


    一進門,陳荒煤就和藹地和江弦講:


    “我知道下午有兩部不錯的外國片,但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看片子的事以後再補吧!”


    江弦尷尬笑著點頭。


    進到陳荒煤那位於門口的狹窄臥室兼書房後,江弦這才發現房間裏還有幾個人。


    “這是白樺同誌,這是徐懷中同誌,這是彭荊風同誌。”陳荒煤介紹道。


    江弦對他們並不算太陌生。


    白樺是《今夜星光燦爛》的編劇,徐懷中是《西線軼事》的作者。


    彭荊風他沒接觸過,隻知道是一位軍旅作家。


    “這是江弦同誌。”


    陳荒煤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給來最遲的彭荊風解釋說,“江弦的《高山下的花環》即將拍成電影,江弦同誌希望找一位有編劇經驗的作家與他合作,我想向他推薦你們三位。


    江弦同誌雖然寫的好,但他畢竟沒有部隊生活,對雲南邊防更是生疏。


    我想,還是請你們寫過雲南邊地的作家來改編更穩妥一些。”


    白樺聽了,趕緊擺擺手,“荒煤同誌,編劇不是個簡單的工作,的不足,可以通過電影來豐富,我恐怕難以被寄予這樣的厚望。”


    徐懷中也跟著拒絕,並不想接下這個任務。


    最後就剩下個彭荊風,他看了一眼其他人。


    “荒煤同誌,我認為我和江弦同誌在作品認識上還存在差距,而且還有些事也使我不能投入改編,我最近要去泰國訪問.”


    “荊風,我可以給作協打個招唿,不必去泰國了。”


    “這”


    彭荊風就像怕惹上什麽髒東西一樣,“昆明那邊已經決定讓我負責宣傳口,文化部那一攤子工作也由我分管,恐怕難以脫身。”


    似乎怕陳荒煤不死心,他又把困難說得更具體了一些,“那邊的文化部雖然撤消了,但是原來管轄的一些單位,像是文化處、創作組、俱樂部、話劇團、歌舞團、雜技團、體工隊、文化工作站,都還在”


    “嗯,我知道,改劇本要花幾個月時間,軍區恐怕也難放你走”


    陳荒煤也沒想到,一部《高山下的花環》竟然嚇退了三個編劇。


    他有些尷尬的看向江弦。


    江弦也能理解。


    作家們往往是不怕作品有危險的,那這麽抗拒的原因恐怕隻有一個,那就是擔心自己劇本沒辦法達到那樣的高度,到時候可真把麵子全丟進去了。


    “這怎麽辦呢?讓誰來改編呢?”陳荒煤替江弦犯了愁。


    江弦輕笑一聲,“要是三位同誌都不願意,我這兒倒是還有個人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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