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碩迴想起閱讀《高山下的花環》前心底浮現的那些質疑就覺得羞愧。


    他竟然懷疑一個能寫出這樣水平的人是軍盲?


    身為大院子弟,王碩深知江弦的這篇並不是無的放矢。


    很多人物的事跡,王碩都曾經聽長輩、同輩們討論過。


    像“小北平”和“雷神爺”這對父子王碩就聽說過個類似的。


    “小北平”作戰勇敢,辨認地圖能力極強,他擔任連隊的炮手,結果百發百中的他接連打出兩顆炮彈都是臭彈,自己反而被敵人擊中,英勇犧牲。


    戰後才得知,他的父親就是趙蒙生戰前耗費心思搭線的“雷神爺”。


    “小北平”戰前的遺書寫:親愛的爸爸,馬上就要集合了,您戎馬生涯大半生,打仗意味著什麽,毋庸兒贅。如果戰場上我作為一名士兵而獻身,當然不需舉國為我這“未來的首長”舉行葬禮。不過,能頭枕祖國的巍巍青山,身蓋南疆殷紅的泥土,我雖死而無憾,也無愧於華夏之後代,黃帝之子孫了。


    戰後,“雷神爺”仍然保持克製,悲痛並不顯露半分,隻是在深夜時,會到兒子的墳墓上去,平淡地說一句:


    我的孩子也埋在這裏。


    現實中,大名鼎鼎的某軍某師張誌信,兒子張力戰前原本在某部參加集訓,本不用上戰場,當張力聽說前線消息後,毅然向父親張誌信提出申請。


    張誌信同誌嚴肅的告訴他:“我不會告訴大家你是我的兒子,你就和普通士兵一樣,我希望你記住,槍聲一響,就要往前衝,不能給老子丟臉!”


    張誌信的妻子堅決反對,要求他把兒子調迴來,張誌信卻不許。


    “我們的孩子放在偵查連危險,別人的孩子就不危險嗎?他是我張誌信的兒子,必須主動上前線。”


    結果在任務中,張力不幸中彈犧牲,享年21歲,臨終前拉著戰友的手斷斷續續的講了一句話:


    “請告訴我父親,我沒有給他丟臉。”


    後來張誌信也沒有把兒子的骨灰帶迴老家,就同他的戰友們安葬在烈士陵園。


    “我的兒子應該和他的戰友呆在一起,他生前沒有特殊化,死後更不會。”


    在王碩看來,江弦所寫的趙蒙生真實,寫的“小北平”和“雷神爺”這對父子同樣真實。


    張力隻是其中代表之一,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光是王碩自己就聽過不少。


    “將門有犬子,可也有虎子!”


    晚上王碩被哥們拉去老莫吃飯。


    他心不在焉的坐在座位上,腦袋裏仍想著《花環》的內容。


    好哥們葉京拍了拍手,拉著身旁一男的的手,“咱們左尚林左少迴來了!”


    王碩隻見過這人幾次,並不熟,愣愣的聽葉京介紹。


    左尚林家裏神通廣大,他原本是尖刀連的,戰前調到了其他地方,這次是請假迴來,本來已經到了時間,又以“患流感”為由續假打算在家多玩幾天,這才有了機會和孩提時代這幫夥伴聚聚。


    “還是京城好啊。”


    左尚林抽一口中華煙,“探戈、倫巴、迪斯科、貼麵舞小三洋、大索尼、雪花牌電冰箱.”


    王碩就聽著左尚林談論香水、口紅、薄如蟬翼的連衣裙,威士忌、白蘭地、令一代驕子筋骨酥軟可口可樂。


    左尚林嬉皮笑臉,“你們要買大彩電和收錄機啥的,給我說一聲就行,我爸媽都在外事口,買進口貨對我是小菜一碟,都是哥們,價格保準比市麵便宜一半.”


    王碩原本是矜持謹慎地喝著酒,漸漸的怒上心頭。


    他也是個軍人啊!


    於是騰一下站起,“砰”一拍桌子,指著左尚林說:


    “你丫給我離開這兒,滾!”


    其他人嚇了一跳。


    左尚林愕然一瞬,朝他笑了笑,“怎麽的,小時候欺負你的事兒還沒忘了呢?”


    “你他媽滾不滾?再不滾我扇你!”


    王碩說著就要過去,葉京攔住。


    大家都勸,“幹嗎呀,何必呢?”


    葉京也說,“看在我的麵子上”


    “我誰的麵子也不看,今天誰護著他,我就跟誰急,他非滾不可!”


    王碩說著就把一個瓷煙缸向左尚林擲過去。


    左尚林胳膊吃痛,哎呦一聲,手臂垂下來,有點氣急,卻也不想在休假期間鬧出幺蛾子,嘟囔一句。


    “什麽東西。”


    “你什麽東西?!”


    王碩就愈發的狂野粗暴,在半醉的情況下紅了眼眶,上身以下的身體在葉京的環抱下奮力掙紮,使勁的向前伸著頭顱。


    “丫個王連舉!”


    王連舉是《紅燈記》裏頭一個臉譜化的反麵角色,在人人都看樣板戲的年代,那是臭名昭著、過街老鼠一樣的名聲。


    左尚林受到這樣的侮辱,當真氣急,“再給我說一句。”


    王碩白著臉,咬牙切齒地說一句話:


    “我非叉了你!我非叉了你!”


    其他人眼見這頓飯吃不成,勸解左尚林,“碩子今兒喝多了,迴頭再聚、迴頭再聚.”


    “都是哥們兒,何必呢?”


    一頓飯不歡而散。


    王碩東倒西歪的迴去。


    誠實的講,他也就是借著酒勁發發脾氣,他的心情是極為複雜和矛盾的,他渾是渾,但真讓他叉左尚林,他也沒膽量真做。


    隻是一想到今天剛看過的《花環》這篇,再聽到左尚林的奢靡墮落,他就覺得胸間有什麽東西膈應著,這一口氣不得不出。


    他想起梁三喜,他還沒看到孩子出生,留在身邊的撥浪鼓,還沒來得及親手交給孩子。


    梁三喜是虛構的,可戰場上哪裏缺的了梁三喜這樣鐵骨錚錚的硬漢。


    讓王碩印象深刻的還有靳開來。


    靳開來這個刺頭人物,在王碩看來塑造的簡直太深入人心。


    他說話粗,得罪人多,不止一次指著趙蒙生罵,甚至揚言要給他吃顆“花生米”。


    王碩仍然能想起他在開戰前暢飲一碗習水大曲後的豪言。


    “幹了這杯酒,咱們烈士陵園見!”


    王碩也是熱血澎湃的青年,他仍能迴想起那時的部隊裏,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紅豔豔的全是大家寫的請戰書。


    當時有戰士試圖割破手指寫血書,想寫一篇激情難抑的血書,隻是這樣寫,怕是得割完十個手指都不夠。


    最後是連裏一位班長想了個主意:他去衛生隊,讓人家幫忙從胳膊上抽了一罐血,就用這一罐血寫了一篇完整的血書。


    一幫海軍,也不知道瞎鬧騰什麽。


    王碩現在迴想起這段記憶有些像看小孩子玩鬧般可笑,可是想起那個“年少輕狂”的自己,心中絲毫沒有“後悔”兩字。


    畢竟,在那一刻他隻記得自己唯一的名字


    ——中國軍人。


    王碩自己在迴憶錄裏寫過:


    “十八歲我當海軍,正經八百服兵役,為了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去的,不是為了分房子,升官發財,當時想的是,要麽死在海戰裏,要麽當上海軍首長”


    燕京大學。


    劉震雲剛在圖書館裏讀完1981年《十月》雜誌的第四期上《高山下的花環》這篇文章。


    73年的時候,劉震雲14歲,因為身高上的優勢,家長虛報了他的年齡,讓他去當了兵。


    一是為了吃上白饃,二是為了看姑娘。


    在那個歲月,全中國最漂亮的女孩都在部隊裏頭。


    可惜等待他的隻有漫天黃沙,在一堆大老爺們中間當了五年兵,78年才複員。


    雖然如今的他已經是燕大大學生的身份,但仍然對自己生命中那段抹不去的歲月難以忘懷。


    因而看到這篇《高山下的花環》以後,他瞬間便來了興趣,一氣兒讀完。


    讀完以後,劉震雲的淚水已然濕潤了眼眶,難受了好一會兒都緩不過勁兒。


    對於他來說,這篇文章裏的戰士,不是一個個字眼,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讀《花環》這篇,他比其他讀者的感觸更深,因為他的一位老戰友便倒在那個地方。


    他從其他戰友的口中聽來了戰鬥的場景,正如《花環》中所寫的一樣:


    一群人圍起來喝酒,嚷嚷著“烈士陵園見”,上戰場前,每個人都認認真真的寫遺書,戰士們互相約定,如果誰死了的話,其他人一定要迴去照看他的父母。


    劉震雲以手掩卷,想到那些可愛的人,便忍不住喉頭發澀,掉下了眼淚。


    老戰友,多想和你再喝一杯!


    過了幾秒,劉震雲才抑製住情緒,重新捧起《十月》這冊雜誌,看向頭條的《花環》這篇文章。


    此刻,他無比希望有更多的讀者來閱讀這篇。


    劉震雲非常理解江弦為什麽會給取名叫《高山下的花環》。


    聽說烈士們並沒有整潔的墳墓,隻是草草的埋在高山腳下,立一塊木頭就當墓碑。


    高山底下,花環簇簇。


    老兵們會沉寂在山腳下,可他們曾經獻出的鮮血、生命、熱誠,不能被淡忘。


    這是忘恩,也是背叛。


    在劉震雲看來,這就是《高山下的花環》這個名字的含義。


    多年後,當花衰敗以後,人們還會不會記得他們曾在這裏獻出了生命?


    應該記得!


    必須記得!


    劉震雲目光炯炯的坐在桌前,“這篇不火,天理難容!”


    一晃,《高山下的花環》這篇發表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


    在去年,因為紙張的計劃供應問題,《十月》還屬於“限量發行”,印數逐期增加,從1980年1期的14萬,提高到1980年6期的23萬。


    編輯部會不時地接到外地讀者的來信或電話,反映當地郵局訂不到《十月》,詢問解決的辦法。


    到了今年,郵局終於取消了《十月》的限量發行,讀者的訂閱數量大增,今年第1期的印數就達到55萬冊。


    《十月》的第四期發行以後,編輯們都期待著讀者們的反應,更期待讀者們對《高山下的花環》這篇的反饋。


    在《花環》還沒發表之前,就已經被圈內看過的一些編輯、作家評為了當代軍旅“扛鼎之作”。


    這也代表著文化界對《花環》的認可。


    如今值得關注的便是《花環》在讀者群體中是否會受到冷遇。


    張守仁心裏忐忑著,好長一段時間都沒睡好覺。


    好在讀者們的反饋來的很快,第4期剛發行不久,出版社的收發室便開始接收寄給《十月》的“整郵袋”的讀者來信。


    其中光是給《高山下的花環》所寫的信函有數千封。


    編輯們提早便猜到《花環》會造個大衛星,但這些積極、熱烈的讀者反響,還是打了整個文藝組的編輯們一個始料未及。


    張守仁振奮的攥緊了拳頭。


    “《高山下的花環》,成了!”


    他這段時間承受的壓力絕對是巨大的。


    《花環》是一篇好,也是一篇危險的。


    在發表前,他就拉著江弦說,如果收獲鮮花那就給你,如果出了事情那就我擔。


    他是打心底給江弦承諾,願意為他承擔發表的一切後果。


    但如今,全國讀者們的反響前所未有的好。


    可以說江弦的與馮沐的評論文章,珠聯璧合,相得益彰,為《十月》造就了創刊以來前所未有過的聲勢。


    張守仁不敢保證今後《花環》不會出事,但至少,已經有那麽多的讀者讀過這篇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此刻多半便是這樣的心境。


    編輯部的編輯們,很快讀了《花環》的來信,有意思的是,收到的一千多封信中,有三百多封都是投訴信,無一例外都是反映:


    “改寫靳開來的結局!”


    麵對讀者們的來信,編輯們也很是無奈,隻好當個趣談。


    不過問題很快就來了。


    《十月》每期的印數是50萬冊,今年的最高銷量則是65萬冊。


    出於對江弦的信任,1981年第4期第一次的印數就是60萬冊。


    可在上市一個半月以後,隨著《高山下的花環》聲勢越來越大,60萬冊第4期就全都賣光了。


    這樣的銷售速度,直接驚掉了《十月》編輯們的下巴。


    編輯部幾乎每一分鍾都能收到外地讀者的來信、電話,詢問他們如何訂購到最新一期的《十月》。


    編輯部匆匆忙忙的加印,決定再版30萬冊。


    結果誰都沒有料到,印刷廠的女工鬧起了情緒。


    不給印了!


    才發現之前定時發布設置錯了。


    我設置的10點55分,結果設置成第二天早上的10點55分了,莫名其妙斷更了一天我自己都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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