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炎咂舌。


    沒想到江弦會來這麽一套先禮後兵。


    他重新打量了一眼江弦。


    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不容置疑的知識分子氣質,但神態卻不像大部分知識分子給張鑫炎的印象一般淳樸,眼睛裏閃爍著深邃。


    張鑫炎想起號稱“香江四大才子”之一的黃霑。


    黃霑用一支筆寫出了自己的一份俗、一份野、一份狂、一份真。


    眼前這個年輕人同樣如此,不僅有才華、有信仰,更有著屬於他的那份傲氣。


    張鑫炎太懂這類人了,他們都是那種,你可以不認識他這個人,可以沒聽說過他,但你看到他的作品一定會撲通跪下。


    光是江弦一部《霍元甲》,就不知道有多少香港的導演想跪給他。


    “江先生,這樣吧。”


    張鑫炎心中有了決定,“你想要香港的薪酬當然沒問題,隻要你的劇本能讓我滿意,我可以給你比《霍元甲》更高的薪酬。”


    《霍元甲》當時徐小明給了九千塊人民幣的薪酬,按照匯率,這會兒的一元人民幣相當於三港元,也就是將近三萬港元。


    一部《少林寺》至少有三萬港元進賬,這個數字讓江弦興奮不已。


    要知道香港那邊兒商業化嚴重,編劇沒地位,倪匡的劇本稿酬一向是香港編劇的天花板。


    不少編劇感歎說:“是倪匡提高了編劇的薪酬,不然,劇本在電影製作費中,是不成比例的。”


    而倪匡的劇本也就值5萬港元,張鑫炎至少給江弦3萬港元,這個價格可以說誠意十足。


    當然,是《少林寺》寫得好的情況下。


    “張先生,那我們來聊聊劇本吧。”江弦吸了口煙,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


    他當然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會顯得市儈。


    希望自己能與香港的編劇受到同樣的待遇,這是為了追求公正,怎麽會市儈?


    更何況,張鑫炎在香港找個編劇,本來也要花這麽多錢。


    張鑫炎也並未覺得有什麽不妥,在香港已經習慣了這樣商業化的談判節奏。


    他先是給江弦概括了下《少林寺》的整個故事,然後說:“這個故事的劇本太正了,我想把他改成一個輕喜劇的風格,能讓觀眾們笑出來的那種.”


    張鑫炎給江弦講的很細,他怕江弦處理不了輕喜劇。


    如今輕喜劇的風格在香港比較流行,算是當下香港電影的主流。


    左派電影過去在香港坐擁半壁江山,就是因為沒跟上時代,堅持樣板戲那樣的正劇風格,結果遭到了市場的淘汰。


    反觀邵氏,不光拍輕喜劇,還尤其擅長拍攝風月喜劇。


    像是婦人腳上綁根紅線,等丈夫一睡熟,她挑動紅線情人就鑽進房中親熱。


    結果被丈夫察覺,把紅線解開綁在了自己腳上,半夜丈夫腳一動,紅線跟著一跳,妻子的情人興奮的鑽進房中


    “我嘞個騷剛!”


    這畫麵香豔劇情詼諧,這樣的電影自然受到觀眾們的追捧。


    “這個簡單,就是人物搞反差嘛。”


    “搞反差?”張鑫炎看了江弦一眼,“說來聽聽。”


    江弦沉吟片刻,道:“少林寺的僧人有清規戒律,不準喝酒吃肉,更不準接近女色,如果讓他們破戒,人物產生反差,這喜劇效果不就來了?”


    “.”


    張鑫炎愣住,江弦立馬給他舉了個例子。


    小虎下山挑水,白無瑕就讓她的狗去追他逗他玩。


    小虎被追的水美挑上,便做了個圈套捉住狗,陰差陽錯把狗子給弄死,犯了殺戒,就想著偷摸給埋了。


    最後埋哪兒都不合適,幹脆就把狗子做了頓燒烤。


    烤得正外焦裏嫩,誰料少林大師找了過來。


    小虎頓時汗流浹背,結果大師也犯了饞。


    小虎機靈,看了出來,就巴拉巴拉一頓勸說,說的大師終於動心,正打算和小虎偷吃幾口,肉到嘴邊,結果弟子們全蹦了出來,大師也汗流浹背。


    最後一不做二不休,和弟子們合而食之!


    最後還要找個借口:“出家人多做善事,不必拘泥小節!”


    張鑫炎聽得眼前一亮。


    什麽叫才思敏捷?這就叫才思敏捷啊!


    他就和江弦商量了短短一會兒,江弦就寫出了一段趁他心意的《少林寺》劇情。


    “還沒完、還沒完。”


    江弦抽一口煙,振奮的講著,“完事兒白無瑕上山找狗,問小虎有沒有看見,小虎提著狗皮說味道不錯啊,白無瑕氣的拿起鞭子就抽”


    “哈哈哈哈!”張鑫炎和邵紹鬆都忍不住拍案叫絕。


    一個包袱套一個包袱,這年輕人的腦袋轉的怎麽這麽快?!


    這一刻,不管是張鑫炎還是邵紹鬆,對江弦所展現出的強大的實力和天賦再無任何懷疑。


    “大約什麽時候能寫出來?”


    張鑫炎問,“公司那邊追的很緊,之前浪費了太多時間,我們製作很緊張,劇本最好能早一點寫出來。”


    江弦想了想。


    “半個月行麽?”


    “.半個月!”


    張鑫炎和邵紹鬆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議,忍不住驚詫道:“寫的這麽快?”


    江弦胸有成竹的點點頭,“可能用不了半個月。”


    他對《少林寺》這部經典太熟了,小時候看了幾百遍,每句台詞都能背下來那種。


    張鑫炎已經被江弦此前展露出的才華所征服,這會兒也沒絲毫懷疑,“那《少林寺》的劇本就拜托給你了。”


    等江弦告辭離開,張鑫炎和邵紹鬆聊起在京城的安排。


    他們時間緊張,還要從全國各地尋找武術高手。


    “半個月真有人能這麽快寫完劇本麽?”邵紹鬆說。


    “當然有。”


    張鑫炎就沒什麽懷疑,“對於他們這種有才華的人,寫東西不是腦力活,完全是體力活。”


    邵紹鬆立馬知道張鑫炎所指的是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倪匡寫是出了名的快,平均四天可以寫一本書,一個月出八集係列。


    當了編劇以後,三天出一個劇本,嚇得同行不敢說話。


    對他來說,不管寫什麽都是信手拈來,寫東西就好像翻抽屜一樣簡單。


    《鐵齒銅牙紀曉嵐》的編劇陳文貴迴憶說:“當年我進邵氏,有職員告訴我,倪匡每天上班,打開抽屜甲寫甲劇本,一小時後打開抽屜乙寫乙劇本,據說那桌子有八個抽屜。”


    “邵氏有倪匡,咱們中原也有一個江弦。”張鑫炎溫言道。


    邵紹鬆吃了一驚,雖然張鑫炎還沒直接將江弦抬高到倪匡的高度,但聽他話裏的意思,好像也沒有覺得江弦比倪匡遜色多少。


    江弦迴到家裏以後,受到了許多街坊們的關注。


    “是不是見大領導了?怎麽還派車來接?”


    江弦打著哈哈,保持著自己的神秘。


    迴到家裏,朱琳剛做好飯,夫妻倆坐在桌前,江弦給她講起被請去寫《少林寺》劇本的事。


    “你來寫少林寺?!”朱琳驚唿一聲,完全意外。


    這段時間,她為了進入《少林寺》劇組一直在準備著,沒想到是江弦率先進組。


    “張鑫炎已經答應我了,會給我比《霍元甲》更高的稿酬。”


    “比《霍元甲》更高?”


    朱琳眨了眨眼,驚訝的看向他,“三萬塊?”


    江弦點了點頭。


    朱琳瞥他一眼,滿臉不可思議,小聲感歎,“這給香港人寫劇本這麽賺錢,你以後還寫麽?”


    “當然寫了,我寫又不是純為了錢。”江弦沒有絲毫猶豫的迴答說。


    在他看來,有些東西是錢也買不到的。


    接了張鑫炎的任務,江弦便馬不停蹄的開始創作起《少林寺》的劇本。


    隻有這天,他放下筆,和朱琳一起等在電視前,調製央視頻道,到了晚上八點鍾的黃金檔,熒屏變成藍色,伴隨著激昂的音樂。


    熒屏的左上角寫著:


    “中央電視台”


    熒屏正中則是節目的名稱:


    “《中國文學》


    第一集《半生風雨燃赤炎,時過子夜燈猶明》”


    影片開始的幹脆利落,場景是一間屋子裏,一位先生顫顫巍巍坐在椅子上,穿著無領的毛線開衫,身形消瘦,但精神尚好。


    旁邊顯示出一行字,介紹其身份:茅盾,沈雁冰。


    一個警衛員剝了橘子遞給他,茅盾同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


    畫外音問:“茅公,你的牙齒還好呀!”


    他說:“假的。”


    畫麵一轉。


    1926年,上海。


    天空下著雨,畫麵昏黃,夾雜著雷聲。


    一條裏弄中,鏡頭緊跟著一對撐傘男女的背影。


    “記得八月裏一個晚上,我開過了會,準備迴家。


    那時外麵下雨,沒有行人,沒有車子。


    雨點打在雨傘上騰騰的響,和我同路的是我注意著的女性之一。


    剛才開會時,她說話太多了,此時臉上還帶著幸福的紅光。


    我們一路走,我忽熱感到文思洶湧,要是可能,我想那時在大雨下也會捉筆寫起來吧。”


    (旁白)這是茅盾迴憶處女作《幻滅》創作靈感觸發時講到的一個場景,時間是20年代,地點是上海。


    那時候茅盾還是沈雁冰,他從事的是一項危險的事業,革命。


    他有一個同樣危險的身份,dang員。


    這集影片一共分七個篇章:啟蒙之光、革命之濤、筆墨之聲、抗爭之途、文化之使、迴憶之境、晚霞之暉。


    以事件為點、時間為軸,全麵的展示茅盾同誌波瀾壯闊的一生。


    中作協的成員們今天晚上不約而同的守在電視前,收看著這檔節目。


    對於他們太多人來說,茅盾意義非凡。


    就連巴金、丁淩這些人也都守候在電視機前,收看著《中國文學》。


    巴金奉茅盾先生為師,丁淩則是茅盾的六個學生之一。


    影片之中不僅有茅盾同誌本人的影像,在展示介紹他生平時,總是以一個男人的背影站在他曾經奉獻過的地方,這使得觀眾們仿佛也見證了那個時期的他本人。


    唯一的欠缺是沒有嗡嗡嗡時期的內容,直接跳躍到了茅公的晚年,場景依舊是那個小四合院。


    影片給觀眾們展示了茅盾同誌的臥室。


    靠西牆一排矮書櫃上,擺著一二十個小藥瓶。


    但是,在臥室裏還能看到另一景象:床頭櫃上擺著《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國防文學論戰》、《左翼文藝運動史料》以及茅盾擔任過編輯的《月報》、《文學》等書刊。


    三屜桌上則擺放著台燈、墨水瓶、放大鏡、稿紙和十來支各式鋼筆、毛筆。


    “我愛穿傳統的中式褲子,這是我的腰帶。”


    茅公指著他床尾欄杆上一條條馬尾巴一樣的繩子,取下一條在腰間比劃,“我的褲腰帶都是拿這樣的繩子來綁一下。”


    影片最後的畫麵,是一名白衣書生的背影。


    他伏在桌前,孜孜不倦的寫著什麽。


    “我幼年稟承慈訓,謹言慎行,青年時甫出學校即進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四年後主編並改革《月報》,可謂一帆風順。


    中年稍經憂患,雖有抱負,早成泡影,不得已而舞文弄墨。”


    畫麵黯淡,金振林坐在電視機前,久久不能釋懷。


    他是茅盾先生生前最後一個采訪者,當時茅盾先生的精神似乎已然恢複,他還祝願他寫完自己的迴憶錄。


    可惜,天不永其年。


    讓金振林感到寬慰的是,竟然不知何時拍了這麽一部影片,還能讓後人再見到一眼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不至於漸漸的淡忘掉這位中國文學巨匠的身影。


    思來想去,金振林坐在桌前,決定也發表一篇文章,講述自己最後一次和茅公相見的場景,為後世那些未曾見過茅公的人提供些真實的記憶。


    這年代,“魯郭茅老巴曹”六人的名字是每一個人民群眾所熟知的。


    《中國文學》播出以後,在群眾之中引起極大的反響,連帶著茅公重新出版的作品都在新華書店賣斷了貨。


    《文藝報》、《文匯報》兩家南北的報紙,紛紛就《中國文學》這部影片發文,並緬懷茅公。


    江弦這天聽王濛說,有人在文化部裏提議,準備給他們這部影片頒個獎。


    江弦把這事兒跟張藝謀、顧長衛他們一說,一幫年輕人直接興奮的跳了起來。


    《中國文學》真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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