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江弦蹬著自行車來到了崇文門外的東興隆街51號院。


    這是京城市出版局的辦公地,也是《十月》雜誌的編輯部。


    這院子後來拆了,改成了新怡家園。


    51號院臨街三層樓,大門口東側是傳達室,進大門過小院正北是主辦公樓,院子西側有平房,最西頭是機關食堂。


    江弦一路進去,聽著傳達室倆同誌在侃。


    “聽說了沒?老三不願意迴來。”


    “哎,不管怎麽說,那都是一家人,你說這鬧的,不像話。”


    “可不麽,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江弦聽得暗歎一口氣。


    上月月底,宋先生在京城逝世。


    這消息第一時間便被送去了美國,治喪委員會希望老三能迴來送二姐一程。


    不曾想,老三隻迴了八個字:


    “身體不好,不能成行。”


    “同誌你好。”江弦打斷了二人,熟稔的掏出兩根煙,“我想找張守仁同誌,能不能幫我遞個話,我有篇稿子要給他。”


    “送稿子的?”個兒高的接過煙道了聲謝,還以為江弦是來投稿的。


    他手指了指,“你想投稿子的話,直接放我們這兒就行,迴頭我們指定給你遞去。”


    “對,就放我們這。”


    “呃”


    “放心吧,丟不了。”見江弦還有顧慮,個兒高的那位指了指角落的幾個麻袋,“看著沒,那些都是給《十月》的投稿,最後我們都給送到編輯們那兒,一份也少不了。”


    “是這樣,我不是投稿,我是已經和張守仁同誌約好了。”他笑著解釋。


    “約好了?”


    傳達室的同誌很好說話,更何況也不是沒有作者來找編輯的事情,趕忙上樓去遞了個紙條。


    張守仁得了信,很快下來。


    一看著江弦便露出笑容。


    “看這樣子,稿子終於寫完了?”


    “寫完了。”


    江弦點了點頭,從挎包裏取出那篇《高山下的花環》。


    的故事本身很感人,但在藝術性上有所欠缺,江弦對這篇做了一定程度的翻新,這才拖延了這麽久。


    “來,先上來喝杯茶。”張守仁拉著江弦往《十月》的編輯部去。


    《十月》雖說是嗡嗡嗡以後創立的第一部大型文學期刊,但一直到去年才獲得了正式刊號,以“文藝叢書”名義出版的正式期刊雙月刊,每年6期,每單月10號發行。


    “十月”絕對是個好名字。


    “十月”在人類曆史上閃耀著異常燦爛的光輝。


    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發生在十月,人民當家作主、新中國成立發生在十月,就連嗡嗡嗡也是在十月這個月份被終結.


    張守仁給江弦拎了把椅子,又給他倒上一杯高末兒,將江弦的稿子鋪在桌麵上。


    “前麵修改過沒有?”


    “改了一點點。”


    張守仁捧起稿子,看了一遍改動的地方,肯定說。


    “嗯,比上一版寫的更好了,這下我可要好好看看了。”


    “我就先迴去了。”江弦起身。


    “那我就不去送了。”張守仁笑了笑,“我已經迫不及待要看看後麵是怎麽寫的了。”


    “等你的消息。”


    江弦走後,張守仁捧著《高山下的花環》稿子,很快看的入迷。


    《十月》的編輯部人並不多,走廊不時傳來走路的聲響,但並不妨礙張守仁沉浸在《高山下的花環》這篇當中。


    《高山下的花環》這個名字可能很多人都不陌生,謝晉所改編的電影即便在後世看足夠經典,國戰戰爭片天花板,水平遠超《集結號》《八百》。


    而這部電影的原著,更是現代中國文學無法繞過的一篇代表作,與電影同名《高山下的花環》。


    另一時空中,《高山下的花環》一經發表便掀起巨大轟動,作者李存葆一舉成名,被七十多家報紙全文連載,五十多家劇團改編上演,創下單行本180萬冊的印刷量。


    甚至樹哥自費購買了兩千冊,贈送給了南方的戰士們。


    在文學角度來看,《高山下的花環》也貢獻卓越,開了以悲劇形式反映戰爭和軍營生活的創作先例,是軍旅的一個決定性突破。


    從這篇開始,軍旅的創作在題材領域得到了全方位的拓展。


    “蒙生帶領著九連全體同誌和我,抬著一個個用鮮花編織成的花環,徐徐來到烈土陵園。


    大家把花環一個個敬獻在烈士墓前,鬆柏掩映的烈士陵園裏,到處有人工精心培玉的花從。


    在梁三喜烈士的墓前,是一簇葉茂花盛的美人蕉。


    和梁三喜烈士的墓碑並排著的是:九連副連長靳開來烈士的墓碑、八二無後坐炮班戰士雷凱華烈士的墓碑、不滿十七歲的司號員金小柱烈士的墓碑


    默立在這百花吐芳的烈士墓前,我驀然間覺得:人世間最瑰麗的寶石,最奪目的色彩,都在這巍巍青山下集中了。”


    後麵的篇幅並不長,四萬三千字,張守仁看的很認真,花了兩個多小時才看完。


    他從稿紙上抬起眼睛,心中一片悵然,眼前仿佛還是巍然青山下那一簇簇的各色花環。


    恍惚一瞬,張守仁合上稿子。


    整理一下思緒,心中的悵然,很快被欣喜若狂所替代。


    “寫的真好,不愧是江弦!”


    寫的是主角趙蒙生的講述,第一人稱視角,大概能分為戰前、戰中、戰後三個部分。


    看完以後,張守仁便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這篇,一定能成!


    “老章,你來看看這個。”


    他獻寶一樣將《高山下的花環》遞到編輯章仲鍔的桌上。


    章仲鍔是《十月》的一名普通編輯,但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在後世,他也被編排進了“四大名編”當中,曾經編發過《沉重的翅膀》《老井》《新星》這些個頗有名氣的作品。


    還有一次,他收著個陌生作者的投稿,看後很驚喜,覺得這個作者最大的優點就是語言獨特,對京城胡同串子的語言信手拈來。


    這篇文章叫《空中小姐》。


    作者是個靦腆大男孩,叫王碩。


    幫他發表了這篇處女作以後,又不忘鼓勵王碩。


    在他的鼓勵下,王碩一發不可收拾,井噴一樣一口氣寫出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頑主》、《我是你爸爸》.


    還有個作者叫王樹梁,曾經手寫了150萬字的稿子,裝了一大麻袋,編輯們看都沒認真看直接就給扔了。


    章仲鍔心疼作者,把這稿子撿了迴去,認真看完,覺得內容還不錯,可惜作者顯然不是個搞文學的,不會剪裁,也不懂結構。


    他給作者叫了過來,本來打算將修改意見告訴作者,結果發現對方是個下肢癱瘓的臥床病人,大便需要灌腸,小便要靠膀胱造瘺,生活都不能自理。


    就這樣的身體條件,手寫出150萬字的稿子,簡直是現代的保爾·柯察金。


    章仲鍔幹脆便替他改起稿子,恰逢地震,大夏天就蹲在地震棚裏汗流浹背的給別人做嫁衣,最後150萬字的稿子終於出版,封麵上赫然醒目寫著《山林支隊》,作者:王樹梁。


    “這是誰的稿子?”


    章仲鍔從張守仁手上接過稿子,瞥了一眼,“高山下的花環?”


    “江弦的稿。”張守仁迴答說。


    “江弦?你拿著他的稿子了?”章仲鍔頗為詫異,對稿子也來了興趣。


    他雖然年紀大,但挺欣賞江弦這位作家。


    當年很多人質疑《棋王》和《動物兇猛》是搞“痞子文學”,章仲鍔斬釘截鐵的直接迴應:


    “凡是刊發江弦作品的期刊,當期發行量都能突破一百萬份,中國哪個作家能做到這點?他的成名值得思考。”


    “寫什麽的?”


    “軍旅。”


    “他怎麽還會寫這個?”


    “可能是之前響應作協號召,去南邊以後得來的靈感。”張守仁揣度說。


    在他看來,《高山下的花環》這個故事一定是有原型的,就像是巴金響應號召去了北韓以後,迴國便寫出了《團圓》。


    江弦也是從南方迴來以後寫出的這篇,有痕跡,他們編輯們眼光何等毒辣,深知這個道理:每篇的誕生都是有跡可循的。


    “你先看看吧。”張守仁將稿子遞過去,此刻仍是難掩臉上的興奮。


    章仲鍔見他這樣,便有些心動。


    他接過稿子,很快便被紙上的文字所吸引,沉迷其中。


    再抬起頭時,已經接近傍晚。


    章仲鍔腦中揮之不去的閃現過文中蕩氣迴腸的字句。


    “戰爭,這就是戰爭!它把人生的經曆如此緊張而劇烈地壓縮在一起了:勝利與失敗、希望與失望、亢奮與悲慟、瞬間的生與死。”


    “要說報恩,我們要一輩子報答人民的大恩大德,而不是把我們當成人民的救世主。


    革命,是人民用小米喂大的;勝利,是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


    章仲鍔沉浸在的內容當中,心潮起伏,跌宕難平。


    “老章,這篇怎麽樣?”張守仁問道。


    章仲鍔長唿一口氣,手捏著稿子,“真是一篇好文章!”


    他嗓子有些沙啞,喝一口水潤過以後,補充道:


    “當前讀者對軍事題材的作品不甚感興趣,究其原因,我看還是因為沒有戰爭的真情實感。


    這篇不僅沒有把尖銳的矛盾磨平,寫的足夠大膽和尖銳,身大力不虧,一旦發表,絕對能震撼到每一位讀者的心靈”


    章仲鍔對這篇《高山下的花環》不吝讚美,隻是到了最後,話語卻有些猶豫。


    這篇能發麽?


    直到今年,形勢才終於有所緩和。


    不久前,白葉以給《解x軍x報》和《文藝報》編輯部寫信的方式,進行檢討,《人民x報》又予以轉載,這場風波開始平息。


    若是開會討論這篇,章仲鍔絕對是支持《高山下的花環》發表的,可他卻難說其他同誌、編委的意見。


    大家反饋出人意料的強烈,一致叫好,還有些《十月》的同誌嚷嚷著幹脆發下一期的頭條。


    就連一向和江弦不對付的劉鑫武,看完這篇《高山下的花環》以後,都忍不住拍案叫絕。


    “好作品!真是一篇好作品!”


    劉老師作為傷痕文學的鼻祖,《高山下的花環》這樣帶著軍旅傷痕色彩的,自然很合他的胃口。


    更何況,這篇簡直寫到了每一個中國人的心坎兒裏!


    無論怎麽講,無論立場如何,南方都是每一個國人惦念著的事。


    編委們還沒開會決定,編輯部的同誌們便已經達成共識。


    《十月》雜誌有膽有識,準備齊心協力隆重推出《高山下的花環》這部佳作。


    還有一位搞評論的編輯,自告奮勇要把稿子拿給中作協的dang組書記馮沐看,最好再讓他給《高山下的花環》寫篇評論。


    江弦等了好幾天,等不到張守仁的音信,隻好給他去了一個電話,詢問《十月》對稿子的看法。


    張守仁說:“江弦,稿子寫得非常好,編輯部的同誌們都說好,我們一定給你發頭條。


    但你要做好兩手準備:


    一是有可能在全國引起轟動,你將被記者包圍;


    二是有可能出事。


    你不要害怕,如果有問題,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可能有人要質疑,我給這個張守仁寫的過分無私,人又不是傻子。


    特地在這裏解釋一下,這是這位編輯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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