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借著假期空閑,江弦跟朱琳一塊上景山去,踏雪尋梅。


    自打建國以後,景山幾經易手,一開始歸軍隊,過幾年又成了少年宮,再後來,就改作小兵們的公園。


    1971年關閉,去年重新開放。


    四十多米的小山坡,江弦拉著朱琳,不咋費事兒就上到中峰,萬春亭爛糟糟的,但很適合觀景。


    “這地兒視線真好。”江弦擱額頭上搭個簾兒,左右張望,“前麵故宮看的清清楚楚,後麵就是鍾鼓樓。”


    “看,北海白塔。”朱琳踮著腳尖,指向西邊。


    “那兒是zn海不?”


    “怎麽不是。”


    倆人張望半天,江弦指指東邊兒一院子,“我買的院子就是那座。”


    “哪兒啊?”


    “看著那大槐樹沒?”


    “遮的那麽嚴實?”


    “那必須的,不然都擱景山上偷窺咱們家隱私了。”江弦一臉謹慎。


    他可不想景山變成他家的觀光點,當然了,其實也根本觀望不到。


    幾天閑暇很快耗盡,江弦陷入忙忙碌碌之中。


    他要改《伏羲伏羲》的稿子,還要參加《芙蓉鎮》的座談會。


    在一部書稿出版以前,出版社常會把書稿打印成厚厚的上下兩冊征求意見本,隨後在京津兩地召開征求意見的座談會。


    這種座談的目的,不是後世流行的炒作或造聲勢,而是為了盡量提高作品的出版質量。


    反正就是開會,反複不斷的開會,聽取意見。


    西長安街7號。


    江弦趕著空閑過來,搓搓凍僵了的手,從身上的挎包裏取出厚厚一遝稿子。


    “王老師,你看一下還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這麽快就改好了?”王濛驚詫。


    “這不馬上就要過年了,不想拖著,趕緊在2月那期刊發吧。”


    王濛給他拎把椅子,又給他倒杯熱水,“來,暖暖身子。”


    “嘶啊。”江弦砸吧一口熱水,一股暖意流淌向四肢,舒服很多。


    王濛捧著稿子簡單掃了一眼,隨後放下,緩緩講道:“你這篇稿子,多虧是李清泉同誌力排眾議,最終才決定刊發的。”


    “反對的聲音很大?”


    “不小。”王濛扶下鼻梁上的眼鏡,“社裏的同誌倒不是對你有意見,是覺得刊發出去會有風險,有所顧忌。”


    “李清泉同誌怎麽想的?”


    “他馬上要被調去《人民文學》,伱也應該明白,這種時候,最怕有什麽閃失.”


    江弦詫異,“那他還力排眾議?”


    王濛笑了笑,“這也正是我欽佩他的地方。”


    聞言,江弦麵露思索之色,片刻之後便明白了王濛所說的欽佩是什麽意思。


    稿子若是真出什麽事情,追究下來也是李清泉的責任,他是時任主要負責人,屆時他調入其他單位,已和《京城文藝》沒什麽關聯,等於說他願意為這份稿子擔下風險。


    這魄力,這膽識。


    可不是哪位編輯都有的。


    天津。


    “俗話說得好,''不到勸業場,枉到天津衛''。”


    馮驥才作為本地人,在前麵兒帶路,後麵跟著江弦和李景峰。


    仨人在勸業場後門一家賣鍋巴菜的街頭小鋪坐下,馮驥才說這是天津名店,屋小人多,連個凳子都搶不著。


    好在他們仨人高馬大,江弦和李景峰在一稍鬆快的角落,守住小半張空桌子,不過沒有凳子坐。


    馮驥才去買牌、排隊、自取飯食,很快端迴來,帶湯的鍋巴、熱燒餅、醬牛肉、老豆腐。


    熱氣灼人、口舌生津。


    醬牛肉口感醇厚,鍋巴菜湯底香濃。


    仨人就站在桌前,大快朵頤。


    “你們也夠忙活的,這都準備過年了,還琢磨座談會的事兒呢。”馮驥才放下筷子。


    “弄完了。”江弦擦擦嘴,“下午就迴京城去了,這次來天津,也沒帶啥禮物,就送你一冊《京城文藝》吧。”


    馮驥才從他手中接過。


    瞥一眼,1980年第2期。


    “這還是剛刊發的?”


    “我在上麵剛發篇稿子,這是編輯部送我的樣本。”


    “你又發稿子了?”


    馮驥才滿臉的不可思議,“你那篇《荔枝》不是才在《收獲》發表麽?這怎麽又在《京城文藝》過了一篇!”


    “早就有一點子,原本不打算寫,王濛和我一聊,這非讓我寫出來,我就寫了。”江弦解釋說。


    “你這可真是”


    馮驥才心情複雜,匆匆掀開那冊《京城文藝》,在第四條看到了作者名為江弦的——《伏羲伏羲》。


    那頁的插畫以簡易的線條,繪製了一個農村男人蹲在地上捂臉痛哭的形象。


    店裏亂糟糟的,他也顧不上看,把雜誌合上,收進包裏,吃過飯,又在天津衛溜達一會兒,才送江弦二人上火車站。


    臨別前,江弦在月台囑托,“看完你可給我寫篇評論。”


    “我哪會寫評論.”


    馮驥才看火車漸漸走遠,消失在視線裏,這才往家迴。


    一想到江弦那篇,他負傷的膝蓋都變利索了,車子蹬的飛快。


    很快到家,喝了口水,把氣喘勻乎,掏出這冊雜刊坐下來看。


    一開始精力還有些恍惚,有些不集中,不過視線觸碰到段落以後,很快就看了進去,被這故事拉扯進去。


    這跟通俗文學似得,說五十歲的楊金山因為性無能,成了個施虐狂,菊豆苦苦忍受折磨煎熬。


    另一邊呢,對菊豆有莫名想法的楊天青,也漸漸發現她的悲慘。


    [半夜時分,睡在廂房裏的天青猛然聽到一聲尖嚎,他摸出廂房,光著兩隻大腳潛到大北屋的窗戶底下。


    “他叔.你要擰死我啦”


    “祖奶奶!你舒坦了吧?這一迴你可舒坦了吧!”


    “.我不活哩!”


    “你個掐不死咬不爛的貨!叫.你叫還叫不?”


    不知施了什麽手段,女人半聲尖叫好似被塞住,化成唔唔吭吭的渾沌。炕沿咚咚撞擊,似乎揪著腦袋磕著。叔叔得趣大喘,在炕席上不停地翻來覆去,就像不停地掀著一條裝滿了糧食的破麻袋。]


    菊豆痛苦不堪的煎熬,被楊金山羞辱折磨,楊天青亦是難過,心中的人兒被這樣折磨,他卻是個窩囊貨色,隻想躺在女人的胸口嚎啕大哭。


    終於在一天:


    天青的喉嚨裏無端地湧出大量唾液,像陳年的薯幹酒一樣燎著他的舌根。


    “嬸子——”


    “啥?”


    “昨黑間害夢害煞哩。”


    “夢爹來夢娘來?”


    “夢——夢著嬸子哭。”


    “我哭?咋著哭?”


    菊豆把紅紅的笑臉轉給他,隱了許多意味,天青卻不看,隻端詳那張臉下幾個部分,目光起伏錯落。菊豆見識畢竟老成,又自恃握操縱的力量。


    “天青,你怕了吧?”


    “——怕啥?”


    “不怕咋把個窩兒捂得嚴嚴的哩?”


    “風大,不擋風擋狼不是。”


    “你看嬸子像隻狼不?”


    “嬸子——”


    馮驥才捧著雜誌,眼睛貼的很近,一個字一個字的讀,隻覺得這文字土腥氣間,透著一股刀子割肉般的兇狠野蠻勁兒。


    菊豆將手伸入楊天青的衣衫:


    “妥妥看看你苦命的嬸子,我像狼不?”


    “天青,你疼我!”


    “菊豆!我那親親的菊豆——”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艸!”


    看到此處,馮驥才猛地一拍大腿。


    “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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