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城區東北部,有一片叫“東四十四條”,明朝稱新太倉南門,乾隆時稱王寡婦胡同,嗡嗡嗡叫紅日路十四條。


    《今天》的編輯部便公開設立在這裏。


    麵積不大,屋中央煤爐連接著土製采暖管道,冷爐上堆著一遝一遝的刊物。


    “看看誰來了。”


    “咦?江老師!”


    趙振開拖著江弦進屋,給他倒一杯熱水。


    江弦還從沒有來過他們這個據點,剛巧編輯部裏有幾位新加入的同誌。


    趙振開便拉著他給大家介紹道:“諸位,這就是寫出《棋王》《動物兇猛》的作家江弦。”


    他又給江弦介紹道:“這是萬之,這是徐曉,這是遇羅錦...”


    《今天》這個圈子裏,無一例外都是些響當當的名字。


    不過江弦注意到角落裏坐著個男孩,其他人都介紹過了,唯獨他沒介紹,跟搞行為藝術似得,大夏天,頭戴著一頂“直筒式”帽子,與其說是帽子,不如說是從舊牛仔褲的褲腿上剪下來了一截。


    “江老師,您能給我簽個名麽?”燕京大學的誌願者查建英問。


    “沒問題。”江弦接過鋼筆,寫下一行文字,工整俊逸。


    [祝學業進步。江弦,1979年7月16日於《今天》雜誌社。]


    “謝謝江老師!”


    “以公謀私,建英太不老實了!”


    “江老師,我也想要。”


    “也給我簽一個吧,我特別喜歡您的作品。”


    編輯部裏其他幾個誌願者全都激動,一窩蜂圍了上來。


    “你們先等會。”趙振開拉著江弦去到他辦公桌旁,給他抽出張信紙,再替他給鋼筆吸滿墨,“你說的能現寫出來,可別把字寫錯了,我已經忍不住要一睹為快了。”


    “那個人是誰?”江弦沒著急動筆,指指那個裝束奇怪的男孩。


    “他?這孩子叫顧成。”趙振開介紹道:“他那個帽子誰勸也不摘,他姐姐說以前有個外國老太太,送了他頂直筒羊毛織帽,他老戴著不脫,後來扯壞了,他靈機一動,剪了舊牛仔褲一截褲管戴頭上,喜歡得不行。


    你別看他那樣,這孩子詩寫的特好:‘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絕了,要我說,這孩子就是為詩而生的。”


    “是挺好。”江弦點點頭,好奇的瞥顧成幾眼。


    近代詩人裏有兩個公認的天才,一個是海子,四歲會背教員語錄,十五歲考上了燕京大學,另一個是顧成,23歲就寫出了這首隻有兩句的《一代人》,此詩一出,立馬砍倒一大片,確立了他的文學地位。


    “你先寫吧。”趙振開離開桌前,喝一口水,湊去顧成的身旁,一向嚴肅的他,也愛拿這孩子逗趣,“顧成,摘了吧,多熱啊。”


    “不摘。”


    “你戴個這東西幹嘛?”


    顧成心情不錯的樣子,悠哉悠哉小聲嘀咕,“安全感啦避雷針啦保護傘啦...”


    他是唯靈浪漫主義詩人,他的精神狀態又不太穩定。


    有研究表明:80%的作家有精神障礙,詩人最高87%,小說家77%,劇作家74%。


    當他追求愛情,想和謝葉結婚的時候,謝家人是極力反對的,因為他們懷疑顧成有精神病。


    這懷疑並非空穴來潮,據說顧成追求謝葉時,曾經搬來一口棺材放在謝家門口,躺在裏麵,說如果不同意,那他就一直在這躺下去。


    後來顧成也很配合的去了精神病醫院檢查,結果他比醫生更懂心理學,給醫生侃了一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把醫生都給侃暈了,最後給出了精神正常的結果。


    江弦握著筆,稍作思索,洋洋灑灑一首長詩一氣嗬成。


    “老趙。”


    “寫好了?”趙振開端著搪瓷杯過來,從懷裏掏出包“三五”牌香煙。


    “三五”牌煙是幹部們抽的,趙振開不是幹部,他是幹部子弟,他爹是人保創始人之一,老人保,不是後世那個新人保,老人保在後世一分為五:人保、人壽、太平、信保、中再。


    就還剩兩根,他發完把空煙盒又揣迴懷裏,解釋道:“鄰居家小孩喜歡集煙標。”


    “你先看吧。”江弦把座位給他讓開。


    趙振開把煙點上,捧起桌上的信紙,掃眼第一行的文字——


    [我如果愛伱,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院兒裏蟬鳴陣陣,煙絲一點點燃燒殆盡。


    趙振開兩次把煙嘴遞到嘴邊,又兩次放下,直到煙頭燙到手,他才吃痛的把煙丟掉。


    一口沒抽。


    “愛?愛情!”老趙標誌性的苦瓜臉上,煥發出奇異的色彩。


    他瞳孔不斷閃爍著,“萬之,你也來讀一讀。”


    “江弦寫的詩?”


    萬之好奇的將稿子捧起,讀了幾行,惺忪的雙瞳,漸漸發亮。


    [......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裏: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


    萬之騰一下站起,“好詩!驚濤拍岸!我從沒讀過這樣的詩!”


    他有這樣的反應絲毫不怪。


    在80年代,《致橡樹》是國民級的愛情詩,所有人都在抄這首詩,所有的文藝青年婚禮都要朗誦這首詩。


    可以下定論的說,在中國新詩八十年發展史上,《致橡樹》是最優秀的愛情詩,沒有之一。


    《致橡樹》的名字還是艾青改的,一開始叫《橡樹》,據說艾青從來不抄別人的詩,但他看過後把這首詩抄在了本子上。


    編輯部其餘人圍過來,討要《致橡樹》的手稿打量。


    “絕不像淩霄花,絕不學鳥兒,好美。”


    “和咱們今天詩派不太一樣,又有些抒情...鴛鴦蝴蝶派?”


    “江老師連詩都寫的這麽好?寫的好細膩!”


    《致橡樹》最後傳閱去顧成手上。


    隻有一米六五的顧成,趴在桌前將這首詩讀了一遍,雙瞳中閃爍起明亮的光。


    “這首詩真美。”


    他一把拽住江弦胳膊,“我喜歡你,你來我家,我給你包餃子。”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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