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黑夜,鹹腥的海風自東南海域而來,吹散最後一絲燥熱。蒼蠅盤旋在瓜攤上方,趁著攤主不注意,吸食一口濃鬱的果汁。嗡嗡作響,令人厭惡。


    大廳內,寂靜無聲。站在四角的下人被嶽管事叫走,呈現四人與一人對峙的局麵。


    “和兒,你應該替為父考慮,在洛朝,子女的婚事皆由父母做主。”施沅平複心情,緩緩說道。


    “娘親也不同意這門親事。”施和倔強喊道,憋紅了臉。


    “你娘親那邊為父自然會勸解。好了,此事無需再議,爺爺,我是在為施家著想,想必您一定知曉孫兒的苦衷。”施沅向施順義哭訴道。


    若是以前的施順義,同樣覺得此事合乎常理,必定支持施沅。然而,與施哲生活的這七年,被施哲前世自由、民主的思想潛移默化,何為大逆不道,何為順從本心,看待事物的切入點不同,得到的答案同樣不同。這次,他站在施哲這邊,亦如之前。


    還未等施順義開口,早已梨花帶雨的施和衝著父親怒喊道:“你勸解娘親的手段就是毆打她嗎?娘親不說,可是我見著她手腕處的淤青了!”


    此言一出,施順義與黃濱並未察覺不妥,封建的父係社會,女人地位低下,遭受辱罵毆打是極為常見的事,可這屬於施沅的家事,不好插手。


    可施哲卻沒有這種想法,怒氣直衝天靈蓋,起身站立在木凳之上,抬手指向施沅,破口大罵:“你他媽的還家暴!”


    滿座寂然,落針可聞,施沅呆立,震驚地無法言語,第一時間竟未反應過來。


    施和忘卻吸迴即將流入嘴中的鼻涕,仰視左側站在木凳之上那個高大的男孩,熟悉而又陌生。久久無言的黃濱亦是如此。施順義最先表態,臉色陰沉,嗬斥道。


    “施哲,不得無禮!”語氣中包含怒氣,施哲明白,祖爺爺真的生氣了。


    施哲悻悻跳下木凳,從一隻暴躁的老虎瞬間轉化為乖人的小貓咪,嘟囔著嘴,委屈說道:“祖爺爺,我是一時氣憤他的行為,讓施和娶一個潑婦,還毆打自己的妻子,這種人,不是無能就是無能。哪怕他是我的親叔叔,我也看不慣他家暴的行為。祖爺爺,哲兒錯了。”


    施哲瞥了一眼黃濱,示意他趕緊替自己說些好話。黃濱收到信息,有些無奈,開口說道:“老爺,小少爺什麽性格您也知道,直言直語,嫉惡如仇,曾與我說過,最見不得男人毆打柔弱的女子,事出有因,您消消氣。”


    施哲對著黃濱翻了個白眼,你這哪是說好話啊。


    “祖爺爺,哲哥也是為了我,您別生他的氣好嗎?”施和不顧父親憤怒的眼神,跑到施順義身邊撒嬌。


    一時間,氣氛怪異,上一秒還在罵人的施哲,下一秒低頭認錯。


    “有事說事,不準無禮。”


    “好嘞。”得了施順義口令,施哲便不再擔心祖爺爺生氣,轉頭看向眼神欲要吃人的施沅,笑意濃濃。


    “怕是要讓叔叔失望了。鄭家小姐不知道我的身份,可叔叔不應該啊,我記得當初聖旨送到施家時,叔叔特地派人送來禮物祝賀。”


    施沅瞳孔驟縮,頓感不妙。


    “當街欲要毆打朝廷命官,該當何罪!”施哲語氣一沉,喝道。


    翰林院士雖說手無實權,可其官職等級與朝中一部尚書相同,更是擁有直達天聽,向皇帝私薦的權力。當街對朝廷命官無禮,甚至指使家丁毆打,這般罪名,已不是一個落魄的官宦後代所能承受的,亦不是商人以錢能夠解決的事。更何況,天下商人之所以地位提高,得感謝於眼前這位翰林大人。


    原本的施哲,本想借助皇帝的權力,隨意給施和賜門婚事,等日後施和長大,找個不傷害女方的理由,撤了婚事。若是無法撤銷,最不濟娶的女孩比鄭家小姐好些。這是最愚蠢的方式,可也是施哲唯一想到的方法。然而,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在街上碰見鄭家小姐耍性子,白白送上門的好機會。


    “侄兒,都是一家人,是否有些過了。你辱罵於我的事我不追究,可我的家事,侄兒不便插手吧”施沅冷冷說道,瞥了一眼端坐的施順義,心中微涼,清楚他的心思,不再多言。


    “叔叔也說是家事了,那我報官抓人,叔叔也管不著吧。”施哲陰惻惻笑道,更像是個大反派。


    大廳內再次肅靜,廳外聽聞爭吵聲的仆人噤若寒蟬,沒有老爺的命令,不敢邁入廳內一步。宴席過半,事情卻還未有著落。


    “罷了,侄兒說說你的條件,我暫時不想與鄭家交惡。”施沅歎息道,略顯疲憊,緩緩坐下。


    “第一,取消婚事;第二,施和以及叔母與我迴永嘉;第三,與鄭家絕交。暫時就這三點。”施哲淡淡說道,坐迴位置,身材的嬌小,顯得低人一等,可提出的條件,再次勾起施沅的怒火。


    “侄兒,叔叔好言相勸,非要我難堪。”施沅藏於衣袖中的拳頭緊握,怒目圓視,“爺爺,您任由他胡鬧。”


    聽見施哲的條件,施順義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卻依舊開口支持施哲:“未來的家主是他,他做什麽事,我都會支持。”


    “謝謝祖爺爺。”施哲開心笑道,還是老頭子對自己好,“叔叔,我已經開出條件,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會讓其實現。”


    “侄兒,你太小看我這個東樓的主事了吧。”施沅冷笑。


    “我知道你在隨州勢力不小,哪怕郡守也得禮讓三分,可這不是你目中無人,目無長輩的理由。教書先生從小教育我,吃飯必須長輩先動筷,你做到了嗎?身為人父,不顧子女的想法,隻顧謀求利益,與賣兒何異?身為人夫,商討不成,毆打妻子,這是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


    “別說隨州施家,就是鄭家,我也能將你們壓在腳下,叔叔信嗎?”施哲威脅道,可稚嫩的臉龐瞬間拉低了氣勢。


    “哈哈哈,我倒想知道,你如何將我們兩家壓在腳下。”施沅氣急而笑,不過是手無實權的翰林院士,怎有如此狂妄的語氣。


    “很簡單,叔叔應該有所了解吧,我施家工廠發明了琉璃,掌握精鹽的製作工藝,而且等我迴永嘉,蒸餾酒也將上市,年初給叔叔寄來兩壇,似乎有一壇被叔叔拿去送人情了吧。”


    施沅身體一緊,心中發寒,那壇名為“茅台”的美酒,送於郡守,當作某事的謝禮,事後郡守對此酒讚歎不已,甚是喜歡,數次詢問可否購些茅台,贈予友人。無奈施沅並非掌握工藝之人,隻好婉言拒絕。此次施哲前來,本就懷著心思謀求製酒工藝,卻未曾想第一日事態發展到這般地步。


    “如果我告知隨州的各大商行,隻要與隨州施家、鄭家斷了往來,以後便能從永嘉進口琉璃、蒸餾酒,你說他們會不會答應呢?”


    施哲看著叔叔愈發驚恐的麵容,有些滿足,似笑非笑,繼續說道:“不知道隨州的市場如何,我隻知道,在永嘉,一個小小的琉璃瓶,便能讓眾多富商上門尋求合作,達官顯貴登門拜訪,想來很是誘人。其次,剛剛也說過了,鄭家小姐欲要行兇,哪怕兩家走背後關係,以金錢運作,將此事壓下。可叔叔別忘了,翰林院士可是能向皇帝呈遞奏折的哦。”


    “叔叔應該有所耳聞,我寫的詩集皇後娘娘甚是喜歡,我送入宮中的沙發與琉璃茶幾正在禦書房中。京都不知道多少貴人想從我手中購買,你說,讓他們解決一個落魄的宦官家族,難嗎?”


    最後一根稻草壓下,如晴天霹靂般,施沅雙目無神,緩緩向後靠去,挫敗的如此徹底。在隨州,雄厚的家產、銀兩令其肆無忌憚,強取豪奪,以肮髒的手段獲得最低廉的土地、豪宅,隨州郡守更是不敢與其爭鋒。


    “最後再告訴叔叔一句,千萬別指望隨州郡守,他的事下午我打聽過了,橫征暴斂,苛捐雜稅,欺壓百姓,我一封奏折,他便會與你們一起下台。你若是供出他,想必也不會有好結果。”施哲語氣愈發平淡,掌控局麵。


    施沅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破滅,無力感湧上心頭,看著舉起茶杯一飲而盡的侄兒,淒厲地慘笑。難道自己真的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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