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霍淩卿第一次來皇宮。


    她看著紅牆黑瓦,瞳孔裏寫滿了驚訝。


    黛色的琉璃瓦在月華下折射出晶瑩的光亮,高大的虯枝雜亂無措,枝頭的梅花被霜雪覆蓋隻露出斑駁的深紅。


    殿上氣氛沉悶,酒池肉林,霍淩卿不習慣那裏,她就想著出來走走。


    可一離開大殿她就哪裏也找不到了,她還讓宮女別跟過來。


    隱約間,她看到一座荒涼的冷宮,大門鏽跡斑斑,門沒鎖。


    霍淩卿踩著柔軟的雪,腳底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她探著頭四下張望,聽見小女孩的聲音——


    “阿嬤,好冷啊,我們什麽時候能出去?”


    她的聲音天真無邪,稚氣未脫。


    被喚作阿嬤的人,聲音飽含滄桑:“快了,快了,公主要是冷就到阿嬤懷裏來!”


    公主?


    怎麽在這裏?


    不都應該參加宮宴嗎?


    霍淩卿悄悄進去想一看究竟,卻不想冷宮裏的兩人坐在凳子上齊齊抬頭望著天空。


    見她來了都嚇了一跳。


    年長的阿嬤抱著公主,她也不怕霍淩卿,笑了笑:“這是哪家的小姐?”


    “公主千歲,臣女名霍淩卿,乃是霍將軍長女。”


    原來是霍將軍的女兒,阿嬤和藹地對永寧說:“公主,是霍小姐!”


    “霍淩卿?”永寧很好奇一直在念叨,她對霍淩卿揚起一抹天真的笑,“卿卿是第一個來找我玩兒的人!”


    小公主從阿嬤的身上跳下去,歡喜地拽住霍淩卿的手,道:“我可以叫你卿卿嗎?”


    霍淩卿從小被京城貴女嘲笑她們說她是粗鄙之人,整天都會打打殺殺,上不得台麵。


    公主的手是冷的,比落下的雪還要冷,她的手並不像其他公主的手,青蔥玉白。


    “你的手——”霍淩卿低頭,接著月光看清楚了她生瘡的雙手。


    手背上生瘡的地方都流了膿,乍一看還很嚇人。


    永寧迅速把自己的手抽迴,藏在身後:“沒什麽,阿嬤說春天的時候就會好!”


    她的衣服單薄的不像話,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霍淩卿這才開始了解冷宮的情況,她們住的房子沒有門,窗戶紙也被捅破,冷風灌進去根本無法入睡。


    就連燭火也沒有。


    “你,一直都生活在這裏嗎?”霍淩卿不敢想象,一直生活在這裏,每天過的多苦?


    永寧笑得很開心,淺淺的梨渦掛在臉上,附和道:“對呀!對呀!我一直都住在這裏呢!夏天可好玩兒了!我和阿嬤會在樹下乘涼,聽小蟲子歌唱!”


    “對了,還可以看星星!”永寧指著天空,露齒一笑。


    霍淩卿抓著衣擺,蜷縮手指,她解開披在身上的大氅給永寧披上:“這件衣服你若是不嫌棄的話送給你了!”


    她看到永寧感歎大氅的溫暖,歡唿雀躍。


    她倆年齡差不多,隻是永寧更加瘦弱些,顯得有點兒矮,麵黃肌瘦,發育不良。


    “卿卿謝謝你!”永寧披著大氅,她看向阿嬤,阿嬤對她做了個口型,說讓她把衣服拿著。


    她從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麽溫暖的衣服。


    霍淩卿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叫什麽名字?”


    永寧罕見地沉默了,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來:“我叫許歲寧。”


    這是她剛剛想的名字,阿嬤曾經教過她識字,歲寧歲寧,隻願歲歲安寧。


    “許歲寧!那我叫你阿寧吧!”霍淩卿在心裏說,願你一世安寧!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迴去了!”


    “好吧。”永寧很舍不得她可也沒辦法,隻好撅著嘴,“那你下一次會來看我嗎?”


    她的眼裏滿是期待,霍淩卿心軟了,溫聲道:“那是一定的!隻要我有時間就一定迴來看你!”


    永寧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和她拉勾上吊。


    往後的日子,永寧好過了很多,皇宮雖然不是很容易進,但隻要霍淩卿給爹爹撒嬌,爹爹就一定會同意的。


    再之後,爹爹死了,她被聖上召迴京。


    她嫁給了許玄澤,也不知許玄澤是怎麽看上她的。


    她被束縛在後院,不能再拿起她的長槍。


    婚宴上匆匆一見,她們雖未說幾句話,但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的想法了。


    後來她聽說永寧要被送去和親了!


    那時的許玄澤成了太子,她也順勢成為了太子妃。


    可她被禁錮在深院,根本出不去,不久傳來弟弟戰死沙場的消息。


    霍淩卿坐在屋簷下,看著弟弟送來的手寫信,一宿未眠。


    她以為日子不會再苦了,可有一天突然聽到下人在討論永寧公主。


    她問永寧公主怎麽了?


    下人語氣惋惜道:“被天齊國人殺了,好好的一個公主就這麽沒了。送迴來的時候屍體都臭了!身上蟲子到處亂爬!!”


    他們對天齊國的殘忍習以為常,平淡地訴說著一個人的結局。


    可是這個人她心懷天下,甘願為了千千萬萬人去死。


    “值得嗎?”霍淩卿問她,再無迴聲。


    從那時起,霍淩卿頭發開始變白,整個人也渾渾噩噩的。


    某一天,她偷聽到許玄澤與屬下密謀什麽,“許玄澤!你有沒有把我當做過你的妻子?”


    她聽到許玄澤要讓她嫁給梁國君主。


    他們成親以來,許玄澤從未動過她。


    許玄澤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了一塊破布,“當然沒有!”


    “你知不知道,我父親就是被梁國人殺死的!你讓我嫁給我的殺父仇人!你好狠的心!!”


    她拽住許玄澤的衣領,牙齒打顫,雙目猩紅。


    “卿卿為了楚國子民我相信你會願意的!”


    梁國君主開口就以霍淩卿為條件,許玄澤也沒有辦法。


    許玄澤甩袖離去,霍淩卿跌倒在地上,喉嚨一甜,鮮血噴湧而出。


    那天晚上,霍淩卿偷偷迴到霍家祠堂,她在祠堂裏跪了一夜,滿頭白發。


    她看著祠堂裏布滿的牌位,鄭重地磕了個頭:“爹爹女兒不孝,沒能為霍家三百多位兒郎女君報仇!”


    霍家代代忠誠,為國捐軀,光是犧牲在沙場上的就有三百多,嫡子、庶子、嫡女、庶女基本上都戰死沙場!


    就連她的祖母也披甲上陣!


    可到頭來都是什麽?


    換來的是數不盡的猜疑。


    霍淩卿緩緩走到放置長槍的架子前,拿起她嫁人後再未碰過的長槍,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恍惚間,她看到父親朝她招手,見到弟弟手捧著新鮮的糕點,看到永寧對她微笑。


    “阿姐!阿姐!快醒醒!”


    霍淩卿被喚醒,她抹去眼角的淚痕,不知今夕是何夕:“什麽時候了?”


    “阿姐,你怎麽哭了?”霍雲嵩買了份上好的桂花糕遞到霍淩卿嘴邊。


    霍淩卿吃下,她還在徐州,天齊國三天前投降,君主被她斬了。


    “我沒事,我出去一趟。”


    今日這雪下得還是大,霍淩卿拎了一壺清酒。


    寒風唿嘯而過,吟唱著笙歌,衣角翻飛,街上人跡稀少。


    霍淩卿沒覺得冷,剛起來身上還是熱乎的,她走在雪地裏。


    鵝毛般的大雪落在她的頭上,隻能看到烏黑的發絲間夾雜了些銀白。


    不久,她走到一處僻遠的平原上,那裏隻有一座碑孤零零地立著。


    霍淩卿用袖子把碑上的雪給擦掉,靠在石碑旁邊,灌了一口酒。


    酒是冷的剛喝下去冷的霍淩卿直打哆嗦,不一會兒胸口像是被火燒一樣。


    “永寧,我為你報仇了。”霍淩卿喃喃道。


    大夏也太平了,可是你什麽時候迴來呢?


    *


    一夢浮生淚空流,人間雪落寄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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