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經變成一片漆黑的天色中,隻有顏色比天色更深的竹子被風輕輕吹動著。身著靛藍色長袍的「一爺」寧千歲,孤獨走在悄無人聲的竹林間。


    他揉著額角,眼眶下刻劃著深濃陰影。


    好累……他心頭默算了算,離開寧家堡已快一個月了。


    寧千歲是應師父——寧可老人,還有二師弟夢仙之托,要尋迴不知又跑哪兒玩樂去的三師弟寧離苦。


    所以急著找迴三師弟,全是為了送一把被人覬覦的寶劍上京,畢竟在寧家堡,接鑣運鑣這事,沒人強得過寧家鑣局的舵主寧離苦。而尋人這個差事,自然就落到寧千歲這個大師兄頭上。離苦這家夥喜歡四處遊蕩,可偏偏寧千歲就是有辦法尋到他。他一直以為這迴還會跟之前一樣,不需多久,頂多十來天,便能把師弟抓迴師父跟前。


    可一天天過去,寧千歲突然明白,師弟這迴是鐵了心要玩到師父壽辰前夕才肯現身了。瞧都近月了,自己卻連個蛛絲馬跡也沒打聽到。要不是知道師弟跟著他即將過門的媳婦兒,而且兩人感情甚篤,寧千歲真要懷疑,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弟,會不會玩過了頭,不小心魂歸九泉了?


    白費了這麽久時間,他暗忖,該不該收手打道迴府?凜然劍眉下深邃眼瞳凝視竹林外的昏黃燈火,身心已疲的他實在極想就此轉頭返迴寧家堡,但一想到此行是受師父交托——他歎口氣,又勉為其難地提起了精神。


    再怎麽樣,也不能教師父失望。


    約莫一盞茶時間,他走進坡下小村,望了望村前大石,上寫著兩個字:保關。


    信步走了一圈,他發現裏邊不過十來戶人家。這會兒時間,隻剩一家簡陋的茶棧還開著門。


    過了村莊又是一片山陵,他想,今晚隻能將就住下了。


    已打起瞌睡的店小二見寧千歲進門,立馬彈了起來。「哎呀,這位爺,來來來,這兒坐這兒坐……」


    店小二又是拉凳又是上茶,忙了好一會兒才又問:「不知大爺要吃喝點什麽?」


    寧千歲往牆上一看。「來個軟骨魚爐、蒸素餃、鹵口條……還要一間上房。」


    「大爺您真是幸運,」店小二嗬嗬直笑。「就在剛前,齊一來了七、八名獵戶,隻差一點就把咱小店擠滿,不多不少就剩一間房——」


    店小二話尾未收,便見一名扛著包袱,一身樸素打扮的小個頭少年闖了進來。


    瞧少年麵容秀美,白皙的脖子上還沒長出結來,就知少年年紀還很輕。


    少年一進門便把包袱卸下,衝著店小二喊:「小二哥,我要住店。」


    店小二「哎呀」叫了一聲。


    「這位小哥,真不湊巧,咱小店最後一間房,才剛給了這位爺——」


    少年一雙眼閃亮閃亮,朝寧千歲看了眼,又迴過頭問:「真勻不出一個房間?再怎麽簡陋也沒關係,我隻是要睡一晚上——」


    「真的沒有。」小二又把剛才獵戶過來投宿的事說了一遍。


    少年看看樓上,又瞧瞧寧千歲,細致的烏眉緊皺了起來。隻能怪自己,要是早上不在城裏的筆硯店多逗留,一賣掉皮毛獵物就速速啟程,這會兒時間,說不定早過了前頭竹林,返抵家門了。


    一般人遇上這情況,鐵定是摸摸鼻子自認倒黴走人了,可少年沒這麽做,就站在原地想著,前天出門時已答應過爹,入夜之後,絕不冒險露宿的。


    其原因——是因為,少年並不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


    少年原名花桃,是前頭大約五裏路遠,合貞村裏花家的閨女,今年十八。花家就隻剩她跟她鰥居多年的爹——花勝兩個人。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合貞村位居山林,村民多半以狩獵為生。花勝也不例外。


    隻是前幾天,花勝獵鹿時不意拐傷了腿,他本想強撐著傷腿下山賣貨,可孝順的花桃,說什麽也不答應。


    花桃自恃有些拳腳功夫,強說自己可以扮成男孩出門。想也知道,身為爹的花勝當然不肯接受,父女倆吵了一晚上,花勝才勉強允了女兒,但他開了幾個條件,夜不露宿的約定,就是當時說好的條件之一。


    花桃再次開口:「不然這樣好了,小二哥,咱們打個商量,你破個例留我在店裏打地鋪,我明早還是一樣付你一間房錢……」


    店小二連連搖手。「不成不成,咱店裏從來沒這規矩。我看您還是趁早到村裏多轉轉,說不定剛好哪戶人家願意勻出一間房。」


    現在也隻好這麽辦了——花桃認命,正當她背起行囊準備離開時,一直悶不吭聲的寧千歲說話了。


    「若不介意,可以跟我同住一晚。」寧千歲語氣很淡,表情也淡,完全沒法從他臉色猜出他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高興。不過話說迴來,提出這提議的他,也不是出自什麽與人為善的慈悲心懷,之所以願意讓出一角床鋪,不過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睡不著。


    他這毛病打小就有了。之後被師父收留,師父心疼他夜難成眠,還花了不少銀兩請大夫過來醫治。


    不管喝了多少藥帖結果還是一樣,他還是睡不著。


    至多一個時辰,再不然就幾刻鍾——他總是淺淺沾一下枕,然後就醒了。


    他眼下黑圈,就是這麽來的。


    「啊?」花桃望著寧千歲,秀氣的臉像聽見什麽不可思議的事般緊皺著。


    「你還拖磨什麽!」店小二肘一頂花桃,邊在她耳邊嘀咕:「還不快謝謝大爺。你放心,大爺訂的上房鋪位夠大,並排睡上三人也綽綽有餘!」


    這跟鋪位大不大沒關係——花桃惱瞪小二一眼,好歹她也是個未出嫁的大姑娘,跟男人同住一房,這實在是……


    「不勉強。」花桃的為難太明顯,寧千歲一看便知。


    見花桃遲不開口應允,小二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搞什麽!剛才不是說房間再簡陋也沒關係,現在大爺大發慈悲,願意跟你分床睡,你倒遲疑起來了?」


    真是的,又不能挑明說自己是姑娘家的事——花桃心裏想著,不確定推辭這位陌生公子的好意之後,她能否在外邊找到其它落腳處?


    隻能勉強將就了。她說服自己,反正打扮成這樣,不脫衣裳,誰看得出她是男孩還姑娘?


    她現下隻求不違背跟爹的約定,其它的事,隻能暫且睜隻眼閉隻眼。


    「承蒙大爺幫助,小的先謝過了。」花桃抱拳一躬。


    寧千歲頭輕輕一點,吃起小二端來的菜肴。


    小二望著花桃問道:「吶,趁灶房火還沒熄,你要不要點些什麽?」


    她趕忙搖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有準備——」早上她在城裏買了幾顆饅頭,這會兒還剩兩顆在包袱,她打算將就吃吃,佐點清水,能填飽肚子就好。


    悶聲不響的寧千歲掃了花桃一眼,瞧「他」衣著打扮,纖細的四肢,就知「他」家境不富。


    再一望自己麵前的菜盤,心想,反正他一個人也吃不完,與其吃剩倒掉,不如邀少年一道。


    他敲了敲桌麵,小二與花桃同時轉頭。


    「大爺?」小二問。


    「多拿副碗筷。」他說。


    「這……怎麽好意思?」聽聞此言,花桃真是惶恐到連話都不會講了。「您願意收留我一晚我已經夠感激了,我怎好意思再跟您同桌吃飯——」


    「聽聽這什麽話。」小二將拿來的空碗往桌上一擱,接著推著花桃落坐。「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小哥您今晚能跟大爺遇上,就代表您倆有緣——小哥要覺得素昧平生過意不去,簡單,您報個姓名讓大爺知道,不就得了?」


    花桃瞪了小二一眼——遇上太過熱心的店小二實在麻煩,動不動就勉強人……


    不過話說迴來,她朝寧千歲瞥了一眼,幾番受他恩惠,她確實應該報上名字才對……


    隻是——她突然想到,若報出本名,好嗎?


    正當她考慮該不該拿爹爹名字出來頂替時,一直沉默吃菜的寧千歲再度開口。


    「你沒其它事好忙?」他朝店小二一瞪,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被潑了盆冷水,店小二脖子一縮,乖乖蹭迴櫃台不再喳唿。


    總算安靜點了——花桃視線移向麵前的寧千歲,進門這麽久,她頭次有空好好細瞧他。這麽一看她才發現,原來留她共住的大爺,模樣挺俊的。一管鼻梁又挺又直,兩道劍眉濃濃地劃在眉骨上,五官端整的他,稱得上相貌堂堂。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長得這麽好看,眉宇間就散發著一股……抑鬱?


    是誰惹他不開心了?


    花桃起了好奇,她平常就愛看人的臉,而且她有個旁人極少聽過的天賦——隻要跟她形容個幾句,她便能畫出描述中八成相似的人像畫。


    因為她實在畫得太像太好,和她同村的姑娘發現了,一傳十十傳百,幾乎每個姑娘有了心上人,便會揣著偷偷存下的銀兩,上花家求一幅人像畫——想當然,這事沒讓花爹知道,一切都是暗地進行。


    她一邊看著寧千歲,心裏已經自動畫起畫來,先是鼻子、眼睛,再來是眉毛跟嘴巴……心中圖像繪完了八成後,她終於明白他一臉陰鬱的原因——就壞在眼睛下麵那兩道黑圈,還有那張緊抿的嘴!


    多可惜!她望著他嘴巴心想,這麽厚薄適中、好看的一張嘴,應該多笑一點才對。


    少年打量的目光實在過於直接,寧千歲雖告訴自己不需理會,少年看膩自會把目光移開,可一盞茶時間過去了,少年依舊盯著不放。


    他終於忍無可忍。


    寧千歲瞇眼抬頭。


    兩人視線對上,花桃的心撲通一跳。


    好、好銳利的一雙眼!


    她腦中同時浮現獵豹、鷹隼之類兇猛禽獸的眼睛,就是那麽冷酷、孤獨,好似全天下的歡快,全和他這人不相幹似的。


    「你看什麽?」他冷著聲音問。


    「沒沒沒……」被他眼睛盯住,花桃發現,自己連話都不會說了。


    怕他追問,她趕忙拿起空碗筷子,塞了一尾燉得綿軟的小魚進嘴巴。


    怪裏怪氣。寧千歲一瞥少年倉皇扒飯的舉動,打從第一眼,他就瞧出少年有種虛張聲勢的悍。明明個頭又瘦又小,雙腿手臂也細得像竹竿一樣,偏要逞強背了一隻沈甸甸的包袱,也不怕壓斷了腰杆。


    發覺自己的眼竟也盯著少年猛看——寧千歲暗啐一句。呿,不過萍水相逢,他管人家是不是虛張聲勢?


    他抹去驟起的一點好奇,放下碗筷。


    守在櫃台的小二一見他舉動,立刻蹦出來。「爺吃飽了是嗎?小的這就帶您到客房——」


    寧千歲挪開板凳起身,取了塊碎銀在桌上。「等會兒燒桶熱水上來。」


    「是是。」小二歡喜收下桌上的銀兩。「這邊請——」


    他就留她一個人在這兒?花桃傻傻目送寧千歲,感覺自己坐在這兒像塊石頭一樣,礙眼得很。


    她從小看爹跟其它獵戶來往,獵人們性子熱,隻要有機會聚在一塊兒,鐵定是喝酒吃肉不鬧個通宵不肯散場,她從來沒見過這種客人還沒吃飽,自己就先上樓休息的主人。


    不過話說迴來——她塞了塊鹵口條咀嚼著,自己應該不算他的客人。


    她比較像是……她在腦中搜尋恰當的語句——被人好心拾上岸的落水狗?


    她皺了皺鼻頭,感覺真討厭。


    是,他確實幫了她大忙,可他舉止夾帶的那一股距離,讓人很清楚知道,是因為真的沒其它旁人可以代勞了,他才不得不伸出援手。


    就是那股「不得不」教人氣結。


    「算了算了。」花桃對著飯碗嘀咕著:「妳平白無故吃了人家一頓,又承蒙人家好心才不用露宿街頭,人家臉色壞一點又怎樣?妳又不會少塊肉。」


    嘴裏剛嘟囔完,小二下樓來了。


    「原來大爺是來找人的啊……」小二嘴巴不牢,才剛被寧千歲問過,下樓見人就開始傳話了。


    「什麽?」正在吃魚的花桃抬頭。


    「大爺啊。」小二朝樓上一望。「剛才我帶他進房,他問起我最近有沒有看過一個個兒跟他差不多高,然後麵容俊逸,頭上係著頭巾,年紀比他略小的大爺,我說沒有,這附近往來都是熟麵孔,要有這種生麵孔我肯定不會忘記。」


    出於習慣,小二說時花桃已在心裏勾了幅圖,隻是線索太少。「就這麽點描述?」


    「還有啦,」小二拾掇寧千歲用過的碗筷。「他說人人都喊那爺叫『三爺』,有雙勾人的桃花眼,鼻梁挺直,笑容燦爛。」


    「臉長還臉短?」


    小二一瞅。「幹麽?你想幫忙找?」


    「能幫上忙當然是最好。」花桃放下碗筷,手沾著茶水在桌上草繪了起來。「我剛從西城迴來,那兒人多,說不定我剛好見過。」


    「呦,」小二湊過來看。「想不到你挺有兩下子的。」


    「五官都有了,現在就缺輪廓。」花桃抬頭。「怎麽樣?」


    「大爺沒說。」小二聳肩。「反正你等會兒跟他同房,問問不就得了?」


    搞半天,隻是白忙一場。花桃暗翻白眼,沾著茶水的手指邊在衣服上抹了抹。


    「哎呀,被你這麽一打岔,有件事我差點忘了。」小二邊說邊往內走,眨眼端了條薄被,往花桃坐著的凳子上一擱。「大爺交代給你的。」


    花桃心裏浮現寧千歲端整陰鬱的俊顏——想不到他人雖然冷冰冰,心思倒挺細的。


    「啊對了,你等會兒吃飽就順著梯子往上走,走到底左轉,那間房就是你今晚的睡房。」小二勢利眼,從花桃不願掏錢買飯,就知她身上榨不出賞銀,自然懶得殷勤,揮揮手要她動作快點。「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快點吃完上樓去了。」


    「喔。」花桃一聽,立刻加快扒飯速度。


    一刻鍾後,按著小二指示,她一個人背著包袱又捧著被子來到客房門前。好不容易才空出手來敲門,可沒想到房門太鬆,她手還沒摸到,被角已先將房門頂開。


    沒想到房裏的寧千歲剛巧洗沐完,門一開她看見他正在著衣,小臉立刻紅起。


    「對、對不起。」她身一轉想逃開,手上被子偏不讓她好過,硬是頂著門,把門弄出好大聲響,她真是糗壞了。


    「無妨,你進來吧。」寧千歲似無覺於她的手忙腳亂,扣住衣上最後一個絆扣,他舒服往床上一坐。


    進退兩難的花桃頭一點,側著身像隻螃蟹似地滑進房裏。


    瞧少年別扭十足的反應,寧千歲心想,敢情「他」家裏都是女人,所以從沒見過其它男人洗澡更衣?


    總歸一句——少年少見多怪。


    寧千歲朝床邊一睨。「我留了半桶水給你,頭臉手腳洗洗才可以上來休息。」


    「不不不……」正把被子包袱放下的花桃忙道:「不好意思占用大爺您床位,晚上我打地鋪就行——」


    說完她才看清楚房間多小,四片牆圍出來的空地,隻夠擺上桌椅大床跟一個裝水的木桶。餘下的一點畸零地,讓兩人錯身行走尚覺勉強,根本沒辦法睡人。


    她心底啐著,小二哥騙人,這麽小一間房也好意思叫「上房」?!


    「隨你。」寧千歲不囉嗦,鞋一脫被子掀開,人已躺下休息。


    現在該怎麽辦才好?花桃瞧瞧自己所站的那一點立足之地,表情苦惱極了。


    她隻剩下兩條路,一是按他話手腳洗洗上床睡,二是不怕腰疼地睡在竹椅子上。


    她手剛放上竹椅,還沒使力,竹椅已先示警地「咿呀」輕吟。這房間也太破爛了,連張結實點的椅子也沒!


    她撓頭搔耳,老天爺這麽安排分明是在告訴她,乖,別掙紮了,睡床去吧——


    她眼朝床上一望,閉著眼的寧千歲正好開口。


    「放心,我對男人沒興趣。」


    寧千歲是看少年長得太秀氣,以為他常在外邊遇上男人騷擾——他才會像隻驚弓之鳥,動不動就紅著臉僵硬著身子。


    寧千歲見多識廣,知道許多豪門公子,會在自家豢養些細皮白肉,個頭嬌小的孌童——就如他一般。


    隻是他沒料到,長居山林的花桃從沒聽過男人跟男人能發生什麽事。


    他特別一提,她反而呆住。


    他在說什麽啊?!花桃一臉錯愕。


    而且,他自承對男人沒興趣,問題才大啊!


    雖說現在打扮看不太出來——她拉扯著衣襬,但自己可是如假包換的黃花大閨女——


    可現在才說這個,太遲了。她抓了抓腦門,猶豫了半晌還是走向盛水的木桶。


    她知道今晚肯定逃不過和他共枕的命運,所以她也不要再婆媽,牙一咬忍一忍,等天一亮,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從此各不相幹。隻要他不提她不說,誰知道他跟她曾共睡一床?!


    對,她說服自己,隻要忍一個晚上就沒事了。


    洗好頭臉手腳,花桃吹熄了蠟燭捧起被子來到床邊。寧千歲縮縮腳示意她睡裏頭,她努努嘴嘀咕著不習慣,可他是主她是客,她又能奈他何?


    再怎麽不喜歡,她也隻能硬著頭皮忍下去。


    抬起腳爬上床,她心想小二哥真是騙死人不償命,什麽床大到可以容下三個人!明明她一躺,左手就和他右手碰著了。


    她縮起手腳直挺挺地躺著,拚命告訴自己快睡著——可她越是心急,睡意越是不來。


    勉強了半晌,她放棄了。


    討厭!她嘟嘴瞪著床頂啐,實在不習慣身邊多了個人的感覺。


    她斜眼朝旁一睨,瞧他眉眼不動鼻息安穩,敢情睡著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還沒放下,他眼睛就睜開了。


    啊……兩人四目相對,隻見兩抹紅倏地飛上花桃臉頰。


    「你做什麽?」他瞇細眼瞪人。


    花桃尷尬極了。「我隻是……我睡不著。」


    「幹麽靠近我?」他咄咄逼問。


    「不是——」她手足無措,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奇突的舉動。「哎呦,我隻是好奇,您睡著了沒有。」


    「所以?」


    「沒啊。」她連連搖頭。「我也不曉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了,我隻是想到就做了,沒別的意思。」


    他定眼審視少年眼眸,瞧少年雙眼清澈,表情坦然,不像說謊。


    「不要讓我後悔幫了你。」挪開眼時,他補了這麽一句。


    他這話什麽意思?她瞠目結舌。他該不會是在暗示——她會胡作非為,做出什麽偷雞摸狗的事?


    她倏地彈坐起身。「您這可誣賴人了!我爹從小就告訴我,不是自己的東西絕不能碰,而且您收留我一晚,算是我的恩人,我怎麽可以恩將仇報!」


    閉著眼的寧千歲沒作聲。自他接管寧家堡賬房這幾年,他見過的齷齪事沒上千也上百,錢財容易腐蝕人心,為了多攢幾文,好友成仇、親人反目的事,時有耳聞。


    不是看不起少年——他心底浮現花桃孩子似明燦燦的雙眼,他隻是太了解人性,以至沒法對任何人起一丁點信心。


    哼,她皺皺小鼻。看他沒反應,就知道他不相信她。


    她揉了揉雙臂,突然想起方才小二哥提起的事。


    說不定自己能幫上忙?!她眼一亮。


    「噯,大爺。」她看著他臉說話:「我剛聽小二哥說,您在找人?」


    一直合上的眼睛終於又張開。「你見過他?」


    「或許有,或許沒有——哎呦,我做給您看您就曉得了。」花桃「咚」地跳下床,就著外邊月光點亮蠟燭,再解開她那塞得鼓鼓的包袱。


    見少年取出什麽,寧千歲也起了好奇。


    是筆墨紙硯。


    花桃在硯裏添了點水,微笑地拿起墨錠。


    一研起墨,花桃渾然忘了兩人素昧平生,話一下變多了起來。「我啊,最喜歡研墨時的香味了。小時我爹送我去學堂念書,我根本坐不住,可教書師傅一研起墨來,哇,我馬上被迷住了。」


    因為渴睡又無法入睡緣故,寧千歲總是緊鎖著眉頭,一副懶得理人模樣。除了知他甚深的師父之外,從來沒人有那膽子敢在他麵前多說話,更別提跟他閑話家常,想不到少年膽子挺大。


    寧千歲注視少年喜形於色的臉龐,心裏有股溫溫的暖。


    「吶,這樣就研好了。您再聞,這墨香裏邊是不是帶著一點甜?」


    寧千歲微乎其微地嗅了嗅,正如少年所言,屋裏的香氣,確實帶著點甜。


    「這可是我自個兒發現,」她俏皮地皺了皺鼻頭。「我們那村裏,從來沒有人知道,墨要研到有一點甜,墨汁才會濃勻適中。」


    他到底想做什麽?一聲問方從寧千歲腦中閃過,花桃突然有了動作。


    她拿筆蘸了蘸墨,想了一想,在紙上描繪出一雙桃花眼,一張燦笑的嘴——單憑這兩處寧千歲便認出她筆下人物。


    她畫的是離苦,錯不了。


    「你見過離苦?」


    「我還不清楚。」花桃邊畫邊說,她這會兒正在幫畫裏人添上頭巾。


    寧千歲皺眉。「你怎會知道——」


    「聽小二哥說的。」說到這兒,她突然抬頭看了寧千歲一眼。「您要找的人臉長臉短?下巴尖不尖?」


    他想了想。「臉長,下巴尖。」


    「好——」她邊說,邊在紙上輕輕一勾,再添上黑發,渾然就是寧離苦的模樣。「他是不是長這樣?」


    「你在哪兒見過他?」寧千歲瞇緊了眼,照少年畫的圖,他認定少年見過離苦。


    她看了看畫,答了個教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應該沒有。」


    怎麽可能!他倏地站起,寬闊的身影,像隻獵豹倏地欺近。


    「你騙人。」他說。


    「我幹麽騙人?」花桃氣結。這人怎麽迴事,先是暗示她可能會偷他東西,現在又指控她說謊!「就跟您說了,我是聽小二哥描述,才知您想找的人究竟長啥樣。現在把畫畫出來了,我更確定自己沒見過——」


    畢竟,她的嗜好就是熟記人臉,這個叫什麽三爺的長這麽俊,沒道理她見過卻記不得!


    寧千歲哪信。「要是你沒見過離苦,怎麽可能畫得出來?」


    「我就是畫得出來。」花桃挺胸。「不信您再說一個您很熟的人,我畫給您看!」


    寧千歲看了看畫,又瞧了瞧他。「白胡子老人,眼睛睿智又淘氣,臉長,下巴方正,雙頰圓潤。」


    花桃二話不說,提筆就畫。


    沒半晌,一張神似千歲師父——寧可老人的畫像便畫好了。


    「怎麽樣?」她瞅著他問。


    「你到過寧家堡?」寧千歲直覺不可思議。


    「什麽寧家堡?」她一臉茫然。


    雖說她爹同意她喬扮成男孩離家,但最遠距離,也不過一天半路程便能抵達的西城。寧家堡這名兒,她之前從沒聽過,更別提知道它在哪兒。


    不像在說謊。寧千歲審視少年,確定他此時的茫然是真。


    想想也對,自從把經營堡裏的擔子交給他們幾個師兄弟之後,師父多少年沒在外人麵前露臉了。這小子看來不過十三、四歲,應該沒什麽機會遇上師父。


    「然後,你想做什麽?」他問。


    花桃呆了一下才記起自己原本打算。真是,她一拍腦袋,竟然看他看到傻住了。她卷好寧離苦的畫像。「送您。以後您找人就方便多了。」


    寧千歲皺起眉頭,不肯接。「為什麽?」


    她再愕。「什麽為什麽?」


    「送我畫的目的。」他表情戒備。


    花桃這才懂了,原來他以為,她給他這幅圖,是別有居心,對他有所冀求?


    「哎呦。」她大歎一聲。搞不懂這人是怎麽了,怎麽老把人想得這麽壞啊?!「沒有,我沒旁的用意,要說有,那就說是為了謝謝您收留我一晚。」


    見他還是不肯把畫接下,她眉一皺,索性把畫丟迴桌上。「隨您隨您,反正我畫也畫了,人也確定沒見過,算是無愧於心了。」


    她收拾收拾桌麵,打算把硯台上的殘墨端到外頭倒掉。


    見少年不再說服,寧千歲才確定他可能真的別無所求。


    他腦中驀地閃過一段話,是師父叨念他的——


    「你啊,別老把人想得那麽壞。確實,你舅舅舅娘曾經虧待過你,但你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乞兒,你早有能力保護你自己——而且,我不也證明了,並不是全天下對你好的人,都是別有居心。」


    他用力一搖頭,要自己不要繼續迴想。隻是他也知道,他的努力,不過是白費力氣。不管他再努力要自己不要想,記憶還是一樣纏著他不放。


    或許——這件事他從沒跟任何人提過,就連師父也不曾,他所以一直沒辦法安眠,正是因為他沒辦法拋棄那些迴憶之故?


    在他思忖間,花桃已端著倒淨的硯迴來了。


    一見他還杵在桌邊發愣,她長歎口氣,早知道他反應會這麽奇怪,她就不白費工夫了!


    「我是不知道您是怎麽看我的啦,」她邊說話邊把筆墨紙硯塞迴包袱裏。「不過您想一想,明早天一亮就各分東西的兩個人,能有什麽居心好想?而且,真該感覺不放心的人應該是我才對,我們素昧平生,您就突然提議要跟我一道睡——不不不,我在胡說什麽,我是說,睡同一間房。」


    聽著少年一時口快吐出來的話語,寧千歲一直抿緊的唇瓣,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雖然還不到笑的程度,但已夠教花桃雙眼驚豔地亮起。


    哇啊!她像見到什麽寶物似地直盯著他不放。


    她沒想錯,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一見她又露出那眼神,寧千歲眉間一擰。「你又在看什麽?」


    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幹麽用那口氣說話——她嘴一嘟。「我隻是覺得您笑起來,比不笑的樣子好看太多了——哎呦,我這麽說您肯定又要說我別有居心。皇天在上,我沒有,好不好?」說完,她做了個發誓的動作。


    寧千歲知道少年在調侃他,極少作解釋的他,忍不住幫自己說了句:「別有居心的人太多。」


    「是啊,」她點點頭,這事她倒不敢說沒有。「但也不總是這樣,至少這屋子裏,有您跟我兩個人不是,對不對?」


    望著少年毫無心機的笑臉,他微怔了怔,頭一迴發現自己竟然有點想相信人——相信一個認識不過個把時辰,連姓名年紀也不知道的生人。


    見少年包袱一綁打算迴床,他突如其來問:「你叫什麽名字?」


    「花桃。」她答完才驚覺,竟忘了自己正做著男裝打扮。


    老天爺,哪個男孩會取「花桃」這種名字?


    可還好,寧千歲誤把她的「桃」,想成另一個字——


    「水壽濤?」


    「對對對。」她趕忙附和,一邊慶幸他見多識廣,不然她還真找不到台階下。


    說真的,要不是他說,她還真不曉得一個水加一個壽,那字也能念她的桃音。


    他點點頭,報上自個兒名字。「我姓寧,名千歲,寧家堡人。」


    「寧千歲……」她念了念後點點頭。有學問的人取名就是不一樣,喊起來比她單名一個「桃」字要好聽太多了,等等——她突然想起。「您怎麽突然改了主意?剛才小二哥提議要我們互報姓名,您不是不太高興?」


    「我沒不高興。」一見她躺定,他跟著吹熄蠟燭,打算重迴床上躺下。「隻是覺得他喳喳唿唿,很煩。」


    那不叫不高興叫啥?花桃心裏暗想,可沒膽說出口。「總而言之,我很高興您沒再把我當賊當騙子看了。」


    「我對人沒信心。」他隻說了這麽一句,又沒下文了。


    花桃側頭一瞅他,覺得他難猜又難懂——不像她爹,爹總是喜形於色,她隻消看看他表情,就知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有沒有什麽煩惱。


    不過話說迴來,她懂他做啥?她拉起被子邊想,明一早天亮,兩人就分道揚鑣了。


    「那一爺,」她打了個嗬欠。「我不陪您聊了,我先睡了。」說完,她身一轉,背著寧千歲閉起眼來。


    沒半晌,便聽見她均勻的鼻息聲;看樣子,是真的睡著了。


    對於這種說睡就睡的人,寧千歲一直覺得羨慕——因為他辦不到。


    合上眼,他心底已做好一夜反側的打算,可不知是不是身旁「花濤」的睡意太濃,或者是因為他卸下了防備,他在合眼假寐半個時辰之後,竟不知不覺地——


    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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