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一名體態圓潤、蓄著白胡的男人高聲打斷信順的話,堆滿笑意從門廊處快步而來,嘴裏還不斷叨念。


    「唉呀,小的真該死,竟不知隱爺大駕光臨——來來來,這邊請,小的這就立刻帶爺去休息。」二話不說,立馬領著兩人走往那「號稱」不對外開放的西廂房。


    一旁,耿直又忠良的腦筋可轉不過來。


    「等一下,大掌櫃,你不是說那間房不對外——」


    大掌櫃惡狠狠迴瞪一眼,示意信順閉上笨嘴,緊接著又笑臉盈盈對著仲孫隱主仆二人招唿道:「隱爺這迴過來,打算住多久呢?」


    「沒打算,看情形吧。」仲孫隱平淡道,走入西廂房前庭。夜風領著茉莉花香迎麵撲鼻而來,淡淡清香令他不由得暗暗深唿了口氣,長久以來習於緊繃的心,瞬間鬆緩下來。


    「不瞞爺說,這庭裏的一花一草,小的可是不分晨昏晝夜悉心照料著,一刻都不敢懈怠……」大掌櫃邀功。「還有關於這一年來營收的帳本——」


    「好了,咱們想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說吧,老規矩,今晚沒事別過來打擾。」李衡出聲打斷大掌櫃的嘮叨。


    「是是,明白明白——」大掌櫃連聲道,躬身恭送兩位大爺步入房門。「請爺好好休息,有事隨時吩咐,小的馬上到。」


    房門掩上,大掌櫃籲口氣,一轉身,便對上一臉狐疑的信順。


    「掌櫃,你不是說這間房給再多錢都不對外開放的嗎?」信順仍然沒搞懂狀況,有錢的大爺他也不是沒遇過,從沒見過不苟言笑的大掌櫃卑躬屈膝成這樣。「而且你忘記先跟他們收錢了!」


    「收你個頭!隱爺的錢你也敢收?!」大掌櫃重重拍了信順後腦勺一記,揪著他走出西廂花園。


    這下,換信順緊張了。


    「為……為什麽不能收?我剛還跟他們討錢呢!」他伸手探入衣袋想拿剛才那一錠銀兩,可東摸西找就是撈不著。咦,錢跑哪兒去了?


    「什麽?你跟他們要錢?!」大掌櫃驚吼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你知不知道他——」


    「啊啊——」


    信順突然爆出比他更大的驚叫聲。


    「你想嚇死人啊!叫那麽大聲!」又是一記重拍與責難。「小心吵到隱爺!」


    「這這這……」這是怎麽迴事?!信順手拿一張從懷中摸出的紙片,兩眼發直、不住顫抖,結巴道:「剛剛……他明明給我……一錠銀子……怎麽變成……」


    一張冥紙?!


    這迴大掌櫃倒是挺鎮定的。「這是隱爺給你的?」


    「是……」真是見鬼了!


    「算你走運,不管隱爺給你什麽,你『笑納』就對了!」


    「為、為什麽?」實在笑不出來,他現在的表情肯定比哭還難看。


    「因為他是咱們『錢來客棧』的大老板,笨蛋!」


    柳必應站在「錢來客棧」外,寶貝似地抱著一捆褐色紙包,不斷朝店內張望。


    午後烈日下,她急急跑過好幾條大街,額上覆著薄汗,未施胭脂的粉頰雖然略顯蒼白,仍難掩內心的雀躍興奮。


    「信順、信順!」好不容易盼到信順忙碌的身影出現,她倚著門框探出半身,以手圈住口,朝店內輕喊。


    「必應?」信順驚訝,急忙跑出店。「你怎麽來了?」


    「放工了嗎?」


    「快了,等大掌櫃迴來我就可以走了。」前夜,奶奶的病又發作了,他今天特地跟大掌櫃提早告假半天。「我聽說你最近也病了,怎還到處亂跑?」


    「我想去看奶奶呢——」她笑著亮出手上的紙包。「瞧,我還帶了人蔘。」


    「人蔘?!」信順驚叫出聲,隨即又怕被旁人聽見似的,連忙壓低聲道:「那不是很貴嗎?」


    「可我想送給信順奶奶補身子。」柳必應強調道,她一身淡青色曲裾襦裙,領口、手袖、裙擺處皆飾有繡色滾邊,雖然樸素淡雅卻顯靈秀清麗,和信順一身補丁的粗衣相比,看得出家境不算太差。


    「你哪來的人蔘?柳二哥不可能答應給我這個的……你……該不會是偷拿的吧?」信順擔心道。


    柳家醫術全城知名,可柳家兄弟嚴苛的行醫條件和特殊的脾性也同樣遠近馳名,可偏偏柳必應老愛偷拿家裏的藥材出來給他,每每讓他膽戰心驚,深怕她迴家之後被兄長們責罰。


    「不打緊,我家裏多得是。」柳必應微笑道。


    淺淺甜甜的笑靨,帶著發自內心的真誠善意,信順眨眨眼,在此瞬間,他彷佛瞧見她身後閃動著一道紫白紅光,宛若仙佛降臨,如幻似真。再次眨眼,那道光不見了,必應仍是必應,瘦小的身子站在陽光下,對他微笑著。


    許是日陽太強的緣故吧,才會看走了眼。


    「可是柳二哥他……」


    「別擔心。」柳必應安撫道。沒錯,她是沒經過二哥同意就擅自拿了這上等人蔘,但她知道那是大哥從外地特地托人送迴來的,必是上上之選,才會迫不及待想拿去給奶奶補身子。「這樣吧,我先去買點東西,咱們老地方碰頭,我等你一起迴去。」


    「可是……」信順心裏總覺過意不去。


    「就這樣說定嘍,等會兒見。」柳必應婉轉打斷他的「可是」,揮揮手,抱著人蔘急忙忙轉身跑開。


    他打小就認識必應,雖然身家背景相差很多,但她一直不曾嫌棄他家境清貧,反而真心將他視作朋友,盡己所能地幫助他。


    信順望著柳必應如春風般輕拂而去的身影,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怎麽?現在『錢來客棧』是付錢請了一尊『門神』來鎮店嗎?」


    如北風般冷刮而過的問話在身後響起,頂著大太陽,信順竟覺背脊一涼,冷到寒毛全豎了起來——


    「隱……隱爺。」一轉身,果然見到那令他如驚弓之鳥的大人物。


    熾陽日照下,仲孫隱一襲細緞金衫,樣式雖簡單,無太多繁複的繡飾,可那隻飾於領口的罕見紅綠色寶石仍是晶亮閃閃,盡顯華貴,有別於他們這些下人。


    「報告隱爺,小的剛剛在『送客』……」麵對主子大老板,信順誠惶誠恐,他不想被認為是偷懶,畢竟這份差事對他很重要。「請問爺現在是想出去嗎?還是想用膳?小的馬上去張羅。」不想被繼續追究的上上策便是懂得轉移話題。


    「爺想出去逛逛。」迴話的依然是仲孫隱身旁最忠心的李衡。「說說這城裏有什麽地方是值得去的?」


    「瞧爺今兒個如此精神,若有興致賞花,百花園倒是首選,那是城裏最適合春遊的好地方。」許多未婚配的男女都會在那兒聚集遊園,也是個認識人的好地方。


    「我對花花草草沒興趣。」仲孫隱直言道。「還有呢?」


    「不然……百花園再過去有間大仙廟,聽說很靈驗的,爺若想求段好姻緣,也可以考慮到那兒去兜兜。」信順再獻一計。


    「要我去求那隻狐狸?不如等下輩子吧。」仲孫隱意興闌珊。「還有呢?」


    「那再下去的『閻君廟』如何?」信順不屈不撓,試圖博大老爺歡心。「這可是興安城民大大小小最愛去的地方了,廟裏供奉的小閻君和跟隨祂的十六部司爺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呢——」


    「喔?是嗎?」


    見仲孫隱微挑起眉,有了反應,信順信心大增,投其所好道:「尤其是那庫官司的司爺,更是帶財來的,若是想為事業求財,求祂可神了!」


    「真的?你求過?」


    「是……沒有……」口沫橫飛的自信瞬間縮了迴去,信順咽了咽口水,繼續說道:「畢竟窮成這樣,哪有啥事業可求的?隻是聽大夥兒都是這麽說的。」


    「那麽,你有沒有聽過『求人不如求己』?關於錢,我想我求自己還來得快些。」仲孫隱難得扯出一抹笑,渾身散發自信的魅力。


    光!他身後有光!


    信順眨眨眼,怔愣住。眼前如同之前在柳必應身上目睹的畫麵,隻是在他暗金色的光芒中,似乎帶了點闇黑之氣。


    「也對啦,隱爺如此年輕有為、精明幹練,掙錢能力自然不在話下,根本不需求助於神明之力。」他再眨眼,咦,那光不見了。


    看來他真該找個大夫去看眼睛了,今兒個淨看走眼!


    「還有什麽好地方嗎?」李衡插話道,說了半天,還沒半個讓隱爺覺得中聽的。


    「這個嘛……」這倒考倒他了!信順左思右想,用力動著腦筋。


    「有個地方我倒有點興趣。」看向人來人往的大街,仲孫隱忽然開口,目光深遠。


    「哪裏?」


    「剛才說的『老地方』。」


    「咦?」


    「拜托、拜托,求求您了!」


    聲聲哀求從街邊小鋪斷斷續續傳出,漸漸引起路人注意。


    「要我賣雞給你,沒門兒!」大嗓吼迴,伴隨著不耐煩的抱怨。


    「求求您,大叔,這不是我要吃的,是要買給信順奶奶的,她老人家病了……」細細的哀求仍不死心。


    「跟你說了,不賣就是不賣!再多錢都不賣!」大胡子老板氣毛了,衝出來用力推了瘦小的嬌軀一把,啐道:「滾開!別擋在這兒妨礙我做生意!」


    大胡子老板迴身走迴鋪子,順帶吐了口水除穢氣。世道不好、時局紛亂,就算隨時有餓死的可能,但有些銀子他不屑賺就是不屑賺。


    柳必應穩不住身子,向後連退兩步,幾乎要跌坐在地的同時,一雙有力的臂膀穩穩撈住她。


    這氣息——


    難道是……秦大哥?!


    柳必應心一跳,逆著日光,轉頭一瞧——「金光閃閃」!


    「該死!」


    低沉的嗓音隱含怒氣,銳利的目光更像是要殺人,炙熱的烈陽下,似有一道刺骨寒風冷刮而過,令人不寒而栗。


    「出來道歉!」命令明顯是針對大胡子老板,並且不容違抗。


    「我說這位公子,你還是別多管閑事,這位姑娘她——」


    「廢話少說,出來道歉。」他的耐心有限。


    「怪了,你叫我道歉我就道歉,你算哪根蔥?!」大胡子脾氣也上來了,他是個宰雞的粗人,直來直往、好惡分明,就算對方是個穿著不凡的富家公子,說不讓就是不讓!


    「不管什麽蔥薑蒜,同樣的話,別讓爺說第三次。」一旁,李衡跳出來代為警告,因為仲孫隱鐵青的臉色,已冷到足以令熱鬧的大街瞬間結霜。


    柳必應被嚇到,不明白何以雙方突然變得劍拔弩張,眼見這「金光閃閃」的公子似有發怒的跡象,急忙打圓場道:「沒關係的,我不要緊。」她直起身,撫平裙褶。「我隻是想買隻雞。」


    「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跟他之間的恩怨。」


    「咦?」什麽意思?


    「這家夥令我覺得惡心。」仲孫隱咬著牙,直瞪著橫眉豎眼的大胡子,森冷的深褐色眼眸似乎散發一抹紅光,令人不寒而顫。


    圍觀看戲的路人越聚越多,柳必應更努力想當和事佬。「不會的,這位大叔心地很好,他隻是不想……」


    「他的口水沾到了我的衣服。」


    此言一出,眾人皆愕然,不約而同地偷咽口水。聽來……似乎真有那麽點惡心。


    「對不起,你的衣服我賠給你,請你別生氣。」她真的覺得好抱歉害到他。


    「賠?」仲孫隱冷然的目光終於轉向她,帶著不可思議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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