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錢?」


    這是疑問,更像是質問,沈緩的,甚至帶點懶意,卻是威懾十足,令捧著帳本恭敬站在席前的李衡不由自主地猛打寒顫。


    奇怪了,剛才有冷風刮過嗎?怎麽身後忽然一陣涼?


    他偷偷抬首瞄了眼英氣逼人的主子,心裏更是發毛,斟酌著接下來的說詞。「那個……就是……」


    「多久了?現在才發現。」


    仍是淡淡的一句,從聲音、表情皆判讀不出主子的情緒,李衡的背脊更是涼冷。


    「今天一發現……就馬上給爺呈上了。」李衡小心翼翼道,即刻補上一張錢票,讓主子看個明白。敢冒死在主子休息時堅持來報告,他也算是盡忠職守了。「初步清查了下,至少已有一年之久,因為這些錢全是從那些貧戶人家來的,所以數目不算太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可虧大了。


    仲孫隱斜躺在臥席上,雙眸眯成細縫,細細端詳手上的銀錢,半晌,線條分明的唇角意外勾起一抹淺笑,道:「這個有點意思。」


    李衡略微訝異地看向仲孫隱,心頭更加惴惴不安。「爺,您的意思是……」


    「如此粗糙的偽錢,怎麽可能沒發現?負責點收的人該換雙眼睛了。」仲孫隱說道,話中並無責怪任何人的意思,聽來卻像是要人來領罪似的。


    「是新來的,所以疏忽了,不過……我倒是有個發現。」


    「說來聽聽。」


    「就是這些貧戶全來自同一個地方——興安城。」見仲孫隱起身,李衡連忙抱著帳本緊張追問:「咦?爺啊……您要上哪兒去?」


    「查假錢的來源。」


    「您要親自去?是要出府嗎?」李衡眼睛一亮。


    原本忐忑的心立刻飛揚起來,那表示他也可以乘機一起出去蹓躂,不必成天悶在府裏跟這些永遠對不完的帳本大眼瞪小眼了,喔,萬歲!


    「我去,你留在府裏繼續看帳。」


    「不是吧,老大——」


    可憐的哀號、幾乎噴出的眼淚……主子果然是主子,馬上就能讀出他卑微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摧毀它。


    「別叫我老大,我不是。」仲孫隱徐徐糾正。


    「隱爺——」識相地馬上改口,隻見李衡緊抓仲孫隱的衣袍袖角,露出乞求的可憐表情,隻差沒跪下來抱住他親愛主子的大腿。「您要『一個人』去?」


    「除了假錢的事,還有什麽要呈報的嗎?」仲孫隱不為所動道,對助手的「搖尾乞憐」故意視而不見。


    「那個……」盡管心急如焚,李衡仍是個盡職的小忠仆,馬上條理分明地迴答道:「各司爺們要求咱們快些撥款過去,說什麽已經『捉襟見肘』了,沒錢很難辦事之類的,尤其是淮爺那裏,催得可兇了……爺,您真的不考慮帶我一起去?」隻要爺能答應帶他一起出府,要他做什麽都願意。


    「唉——」仲孫隱凝望窗外灰蒙蒙的霧氣,沒來由地幽然歎息,似有感觸道:「每個人都管我要錢,殊不知要錢難,管錢更難哪!」


    這麽多年來千篇一律的日子,有時還真讓他感到膩了。


    「爺,您又犯倦怠病啦?」小忠仆連忙一旁倒茶水,貼心奉上。「其實啊,偶爾出去走走、透透氣也是好的,若是能有個伴兒隨行,那就更好不過了……爺,您確定不要讓我跟……」


    「阿衡。」


    取過茶水,悠哉享用。


    「在!」


    中氣十足,洗耳恭聽。


    「淮那家夥,一年到頭閑來晃去也沒見他給咱們掙多少銀子,要錢倒是挺勤快的,就擱下他那一份,其他的全先撥付吧。」越是急著想要錢,他偏不給。


    「是……」


    被點燃的卑微希望再度破滅,李衡略帶失望地在帳本上記下一筆,整個人明顯氣弱,隱爺四兩撥千斤的本事還真是無人能及,看來這迴是沒望了,爺根本連聽都沒聽進他的哀求。


    「爺啊,其實我也不是想替淮爺說情……隻是覺得……淮爺他有任務在身,必須時常出去蹓躂,花費自然也就大了些,才會這樣求財若渴啊!」就不知他有多羨慕淮爺身邊的小吏,沒事就能跟著出去逛逛。


    才想著,李衡旋即對上仲孫隱打量的目光,心頭猛一驚,連忙改轉心思——當然啦,平心而論,在他心目中,他的主子才是世上最好的主子!


    偷瞄了仲孫隱一眼,發現銳利的雙眼仍然定在自己身上,李衡連忙再補強心思——跟著仲孫隱做事,是他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就算從此不能出府,他亦無怨無悔!


    見仲孫隱調轉視線,李衡這才暗暗鬆口氣……唿!每次他偷偷在心裏有點小抱怨時,就會發現主子在盯他,真可怕!有時他都不得不懷疑他的主子有讀心術,能讀出他所有心思。


    「不過話說迴來,若不是有爺您坐鎮於此,其他司爺們也難如此快活。」


    身為財務大總管,仲孫隱理財生財的能力有目共睹,他跟在仲孫隱身邊多年,主子雖不是府裏最有權勢的一個,可連最上頭的老大主子都賞識他,凡事還得讓他三分,畢竟,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無論在哪兒,錢就是重要!有錢,就是好辦事!


    「阿衡……」


    「在!」


    「去申請出府令。」


    「是……」依然有點不死心,他再探問:「是要……一張?還是兩張?」


    「你自己看著辦。」似有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劃過仲孫隱唇角。


    算了,還是死心吧!


    「我這就去……」主子永遠都是對的,爺要留他在府裏,定有他的用意。雖然放棄爭取,李衡還是忍不住再淡淡強調一次自己的重要。「其實阿衡還是有用處的,去哪兒定能幫您的——啊?!」他一怔,瞪圓了眼,訝異道:「爺……您您……您確定要穿這樣去?」


    一眨眼,仲孫隱已換妥衣裳,一副打算出遠門的模樣。隻見他一個帥氣旋身,金絲袖袍瀟灑一揚。


    「怎麽?太醒目了嗎?」


    一襲亮麵銀紫色綢緞繡真絲金線長袍,腰係清透純淨的上等翡翠玉飾,指套閃亮晶瑩的鑲金藍寶指環,隨意束尾披垂的俊逸長發,瀟灑自信,意氣風發。


    沒錯,跟平日的裝扮相比,仲孫隱確實已經「樸素」許多,但一身低調的華麗仍是掩不住的貴氣逼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瞧,這次他們的任務是「微服出巡」,可打他們來到興安城後,這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哪一個不是逮到機會就乘機多瞄全身閃著金光的仲孫隱一眼。


    爺兒果然是爺兒,一出馬就是與眾不同!


    「阿衡。」


    「在,老大!」有求必應、有喊必答,向來是他忠心的標記。


    「要講幾遍,別叫我老大。」


    「是,隱爺!什麽事?」仍然中氣十足。


    「你的腳離地了,是準備飛天了嗎?」仲孫隱冷瞟了李衡一眼,淡淡說道。


    「沒辦法,實在太開心了嘛!」李衡眉開眼笑道。因為仲孫隱最後還是答應帶他一起出府辦事,令他雀躍不已,連腳步都不由自主地飛揚起來,他開心得都快飛上天了呢!


    隻可惜頂上刺眼的陽光,照得他有些頭暈不舒服。


    「我們不是出來玩的。」他不疾不徐提醒道,冷銳的視線默默被街角聚集圍觀的人群吸引。


    「咱們有任務在身,這我當然知道。」身負查假錢的重責大任,他自然不敢輕忽,隻是剛出府,凡事新鮮得緊,見什麽都有趣。「我說爺啊,咱們那麽久沒出來,要不要先去那個『錢來客棧』填填肚子……咦,爺,您去哪兒?」慌張的腳步急忙跟上堅定沉穩的步伐。


    李衡跟著仲孫隱來到街角湊著人群看熱鬧。在這興安城裏,百姓們平日最大的娛樂就是上茶館聊是非、上大街看狗跳雞飛,哪兒有熱鬧便往哪兒鑽去,喜事愛看,喪事也不放過,若是喜事喪事一起來,那可就更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瞧瞧,來了來了!」有人大喊。


    李衡興致被挑起,拋下主子箭步上前,踮起腳尖,跟著引頸翹望,隻見一頂係滿紅白布條相間的轎子,隨著鼓樂和鞭炮聲出現眼前,圍觀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請問這些人是在做啥?」李衡隨手抓了個擋在前頭的老頭兒問。


    「咦?你不知道?是施家在嫁女兒呢!」


    「不是啦,是『招贅』才對。」一旁大嬸馬上糾正。


    「施家?哪個施家?」


    「還會有哪個施家,當然是城南最大戶的施家呀!」老頭兒和大嬸異口同聲,同時轉頭多睇李衡一眼,道:「這位小哥是外地來的吧?」


    「呃……『勉強』算是吧。」李衡含糊道。


    「那也難怪了,竟然不知道施家。」逮到了個「適合說話」的對象,大嬸自然不介意浪費一點唇舌,無私貢獻所藏,發揮說長道短的本領。「瞧瞧施家那顆掌上明珠,可是個標致的大姑娘哪,家世又好,隻可惜年紀輕輕就……唉,真是可憐哪!」


    「怎麽會可憐?太年輕不能成親嗎?」李衡不解。大多姑娘不都是及笄之年就許配給人了嗎?他聽不出到底哪裏可憐了。


    「成親當然可以,隻可惜姑娘家還沒出閣就死了。」


    「死了?!」李衡驚訝眨眼,再用力瞧了一下,剛才打他麵前經過的明明是頂花轎沒錯呀。「不是說正在娶親嗎?」


    「是冥婚!冥婚你懂不懂?」大嬸再三強調。


    施家是興安城裏最有錢的人家,想當施家乘龍快婿的人自然是多如過江之鯽,即使是娶牌位加入贅這等條件,仍是大家爭破頭的搶手事。


    「施家姑娘是怎麽死的?」李衡問道。


    「突然生了急病,唉,連柳家也救不了她。」


    「柳家?哪個柳家?」門外漢又問。


    「當然是咱們城裏醫術最高明的柳家大夫。」隻可惜再多的錢仍無法救迴寶貝女兒一命,隻好花錢找人完成女兒想出嫁的心願,婚事喪事一起辦。


    李衡細細咀嚼眾人的話,腳步暗暗移向仲孫隱,心有盤算地道:「爺,您聽到了吧?是富家千金的婚事呢,說不定咱們又能有大筆進帳了。」他似乎嗅到一股跟「錢」有關的氣息。


    仲孫隱聳聳肩,不置可否。這婚禮兼喪禮的場麵固然吸引他注意,但周圍一股特殊又略帶些熟悉的味道,卻更挑起他的興趣。


    那味兒非常微薄,尤其在這百味雜陳的大街上,一般人更是難以注意到那份特殊。但,他注意到了。


    對仲孫隱而言,那微弱的氣息就像是隨著他唿息似地進入他的身體,再竄入四肢百骸,讓他全身血液都跟著沸騰起來,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慢慢離開擁擠的人群,循著那股味兒來到大街旁一條不起眼的巷弄前——


    一陣強勁狹風掠麵而過,有張紙片狀的東西飛至他腳邊。


    還未來得及細看,一抹嬌小的白色身影,已緊追著那張玩意兒而來,他直覺伸腳踩住它,卻換來一句尖聲急喊——


    「不可以!」


    慢了!那張紙已然「橫屍」在他腳底。


    白衣姑娘奔至他跟前,情急之下已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分際,蹲下身直接伸手捉住他的腳踝想挪開。


    仲孫隱單眉微挑,按兵不動,定定垂首望著眼前這一襲白衣、發際插係一朵紅花的年輕女子。


    「抱歉,你的腳……」輕柔嬌細的嗓音帶著濃濃泣音。


    「我的腳怎了?」他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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