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本是一副輕鬆模樣,她心情還挺好的。


    但因這話,突地神色一凜,她也慢慢沉下了臉色。


    “你說的謝羲和是?”


    王娘子長籲口氣,“我之前說,為了救我那些同母異父的兄長,我不但給了你四百多兩白銀,還曾軟磨硬泡,威逼利誘,我曾威脅過你。”


    這話全是真的,絲毫不摻水分。


    “而那之後,你曾逼我發下毒誓,讓這事兒爛死在我肚子裏。”


    “隻是我方才又琢磨了一下,依照如今這個情況來看,覺得還是趁早跟你講清楚比較好……”


    言卿神色又是一肅,“你說,我聽著。”


    王娘子深深吸氣,旋即才又接著說:“一年前,咱們這些妻主剛來這江氏宗族不久,也正好是那時,江家那位大哥江虞羲出事了。”


    “但其實當日死在深山老林的,那個人,他並不姓江,他姓謝,叫謝羲和。”


    “你管謝羲和叫羲哥,你們似是青梅竹馬,偏巧那人與江虞羲身形相似,又愛穿一襲白衣。”


    “那日你們在深山相見,曾有人看見遠遠瞧見過一眼,似乎發生了什麽爭執,你曾扇他一耳光,你們兩個鬧得不歡而散。”


    “也是因此,後來有人在深山發現了那具殘屍,錯把那人當成了江虞羲,並且認定是江虞羲激怒了你,而你則在盛怒之時痛下殺手。”


    可其實那日死的人,是謝羲和,那人也並非是死在言卿手中,


    當日王娘子正琢磨著該如何送她那些兄長們離開,恰好發現了此事。


    那謝羲和也不知是何來頭,但看其氣質十分不俗,仿佛是勳貴出身,如世家子嗣。


    也是因為這個謝羲和,所以王娘子才能找上這位言小娘子,並且她篤定了這言小娘子一定能幫她,隻要這言小娘子願意出手,那麽,她那些兄長將萬無一失。


    那時正值她為兄長之事心煩意亂,躺在後山一片林子裏喂蚊子,本是閉著眼,卻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的那陣爭執。


    “你可知這是在以身犯險!?倘若你的身份被人發現……”


    “我知你心有不甘,但絕不該操之過急……”


    “這些事自然有人去做,但做那些事的人絕不該是你!”


    “倘若你當真暴露,那些人絕不會容你活命,一定會趕盡殺絕!”


    “鶯鶯,你該離開,你我手中暗樁那麽多,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也不過是一張通關憑證罷了,往後離開幽州,何必卷入這是非之地?”


    “夜家隻剩你一人,”


    “夜鶯,你已經是夜家唯一僅存的血脈!”


    後來雙方各執一詞,顯然意見並不統一,直至衝突升級,那謝羲和的某句話似乎戳中了言小娘子的痛處,也因此才挨了那一巴掌。


    “我如何做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此事是我夜家之事!”


    “我父,我兄,我所有親族,皆是因此而死!”


    “朝廷欠我夜家一個公道,這幽州,神威侯府,還有那些人,他們草菅人命,滅門血仇!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誠然有些事,總得有一些人來做,可既然那些人能,為何我不能?”


    “血仇當以血來報!早在夜家覆滅那一刻,這人世間就已經沒了夜鶯!”


    “你所認識的夜鶯,也早在那一刻,早在夜家滅門,被滿門抄斬時,就一並成了那些人刀下的一縷亡魂……”


    這曾是言小娘子親口所說。


    王娘子不知這夜家的“夜”,究竟是哪一個夜,卻也知曉那人背負著血海深仇,且來曆不小,


    隻是那一場不快之後,言小娘子大概也沒想到,不過是一整個白日之後,再度相見,那謝羲和就已成了一具殘屍,並且因那一襲白衣,因鎖骨上的朱砂小痣,因豺狼啃食,容貌被毀,被人誤當成了江家那位長子大哥江虞羲。


    那事之後言小娘子大病了一場,也著實消沉了許久,


    江家那哥幾個以為,她興許是因江虞羲的死,因那殘屍死狀太過可怕所以受到了驚嚇,


    可其實隻有王娘子知曉,那是因為她心有在乎,她心裏在意,她所為之悲痛的,並非是江家那位不知為何突然之間就人間蒸發的長子大哥江虞羲,而是她口中的羲哥,謝羲和。


    …


    言卿在聽完這一切,忽然蹙眉:“所以……我其實,不姓言?”


    原主也姓言,被人一口一個言小娘子叫著,可原來這不過是一個化名?


    她其實叫夜鶯?


    身負血海深仇,曾被滿門抄斬,被滅滿門的夜鶯?


    而在此時,當啷一聲,一旁忽然傳來些動靜。


    言卿警覺,立即迴首一看,同時幾乎下意識就已握住掛在腰上的短刀匕首,


    卻見不遠處,


    江家那幾人,有人愕然,有人迷茫,也有人看似清冷,卻又好似心中掀起了驚天巨浪。


    江孤昀提在手中的食盒已掉落在地,湯湯水水全灑了出來,而他心中也是一陣陣驚悸。


    其實,早便有這種預感,早在得知老三未死時,得知那人為保老三一命而做出的那些努力時,心中便已猜出幾分,甚至覺得,或許大哥那事,也是有所隱情,


    直至此刻乍然得知這樣的真相,仿佛一直以來,懸在心頭的那件事,總算是水落石出,總算是塵埃落定,總算,是撥雲見月,徹底驅散了那些個迷霧。


    “妻…主……”


    不知是出於怎樣一種心情,


    他神色迷惘又恍惚,


    輕聲吐出了這樣兩個字。


    其實他們這些夫侍,按理都該尊稱自家妻主為“妻主”,可旁人提起家中妻主,總是習慣性地把妻主二字叫做“娘子”。


    就好似趙錦之,之前提起山下錢莊那位孫秀荷,也是聲稱“我家娘子”如何如何。


    也好比旁人。


    妻主這樣的稱唿太過正式,平時很少見人掛在嘴上,可江家卻不同。


    妻主妻主,既是妻,也是主,


    為妻者主宰人生死,是不可抗衡的鐵律和洪流,是血腥酷刑,是生死談笑,是人命如草。


    從前那一聲又一聲妻主,乍一聽似是恭敬順從,可其實全是嘲諷,全是厭倦,全是深深刺入骨血之中的悲哀與厭憎


    當然這件事如今已有所改變,


    不知從何時開始,或許那一聲又一聲的“妻主”,已不知不覺帶上了些許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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