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又看了看江雪翎的神色,這才接著說:“敵暗我明。”


    “如今這情況,我們不知他背後是否有人,是否藏有主謀,以及他動機為何,貿然之下打草驚蛇,除了使他起疑,沒任何益處。”


    “那難道就這麽放任?”問這話的,不是江雪翎,而是一旁的江斯蘅。


    不知何時,這人已咬緊牙關,那眼底裏像是升起一團暗火。


    他是不如六兒心細,但哪怕是他,也深切知曉祥林下蠱一事意味著什麽。


    以前老族長在忍,二哥在忍,他在忍,六兒在忍,所有族人都在忍!


    不是因為沒那份血性,更不是因為她們貪生怕死,而是因為牽一發而動全身。


    整個江氏宗族的性命全部係於他們這些人身上,所以不得不忍。


    否則但凡行差踏錯,便是滅族之災。


    一旦這些妻主娘子有任何損傷,勢必要殃及全族!


    所以他們才在忍。


    不能衝動,不能報複。


    甚至很多人不敢有任何微詞,便是心中再恨也沒敢表現出來,生怕讓那些妻主娘子看出他們心中所想。


    哪怕是二哥,從刑獄出來後,曾在瘋狂之下,決心想做點什麽,但就連二哥也十分謹慎,並沒有隻憑一時意氣便衝動行事,反而是籌謀,是謀劃,是精心布局,耐心等待。


    除非能有萬無一失的把握,除非能護全所有族人,否則二哥絕不會輕易動手。


    可祥林呢?


    “他想要的,是兩敗俱傷,是玉石俱焚。”


    “這已經不僅僅隻是在冒險而已,他一定很清楚,一旦出了什麽事,全族必死無疑。”


    “可他還是這麽做了。”


    “不論是出於什麽原因,這都隻能證明一件事,他早就已經舍棄了我江氏宗族所有人。”


    “他已經不在乎了,是死是活,是否全部喪命,是否全部陪葬,他都已經不在乎了。”


    江斯蘅的嗓音越發沙啞,言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失望,聽出了心寒,聽出了許多複雜至極的情緒。


    而她則是思忖片刻,旋即說道:“先按兵不動,先盡量把他底細摸索清楚。”


    “等一切真相大白再處理也不遲。”


    “可他……”江斯蘅有些心急。


    言卿瞥上幾眼,仿佛明白他在擔心什麽,“安心,此事若是不知也就罷了,但既然已經知道了,我又怎麽可能心不設防任由他繼續害我。”


    往後自會十分警惕,不過蠱蟲那個東西令人防不勝防,此事還是盡快處理為好。


    須臾,


    因受這事影響,幾人心情不佳,不過期間小六江雪翎出去一趟,迴來時端著一盤醋溜白菜。


    江斯蘅見此強打起精神,之後也跟著起身,與小六兒一起來迴跑了好幾趟。


    言卿:“?”


    坐在桌子邊,看了那些飯菜許久。


    三葷三素,總共六道菜!


    熱菜,涼菜,用來佐餐的甜湯等等,全是色香味俱全,這一看就是出自何人之手。


    她沉默片刻,又抬頭看了一圈兒,問:“他呢?”


    江雪翎聽後神色微頓,旋即才說:“二哥在反省。”


    “反省?”


    如何反省?


    而江雪翎則是下意識地看向竹屋雅舍外。


    此刻天都黑了,但那邊亮起一盞昏黃的燭火,依稀能看見朦朧的燭光之下,有人執筆書寫著什麽。


    這已經是個老毛病了。


    打從江雪翎記事開始,他這個二哥輕易不犯錯,可一旦犯了,永遠隻犯一迴,永遠沒有下次。


    他會一筆一劃地寫下來,寫上幾十遍,上百遍,乃至上千遍,直至牢牢銘記於心為止。


    並且將在此後的人生中引以為戒。


    就好比如今,那人手邊已經摞起一遝厚厚的草紙,看這模樣恐怕還要振筆疾書一整夜。


    言卿也跟著看了一眼,想了半晌又皺了皺眉,重新看了看桌上這些飯菜。


    “怎麽不吃?不餓嗎?”老四江斯蘅問,順手為她添了一碗湯。


    言卿:“……感覺怪怪的。”


    仿佛她是什麽萬惡的資本家,自個兒在這兒享用別人的勞動成果,而那辛辛苦苦洗手作羹湯的人反而頂著大冷風,可憐巴巴地縮在燭光底下餓肚子?


    反正就感覺不大對勁兒。


    又過了好半晌,“吱呀”一聲。


    聽見竹屋這邊傳來的動靜,江孤昀徐徐抬頭,就見小六兒江雪翎捧著一份飯菜朝他走來。


    江雪翎一看他這個二哥就有點想歎氣。


    他輕聲說:“妻主說了,讓你先吃點東西。”


    江孤昀愣住片刻,才問:“……她還氣麽?”


    江雪翎:“??”


    遲疑片刻,才將那份飯菜擺在二哥手邊。


    之後,他斟酌著說:“其實,我覺得,妻主本來就沒怎麽生氣。”


    或許氣了,但也就氣一下而已,也就隻有這一下而已,沒有更多了。


    可江孤昀聽後卻是沉默,他垂眸看了看自己麵前這些紙張。


    沒氣麽?


    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


    那人胸襟遠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寬廣,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便怒不可遏。


    可是,換言之,倘若心中毫無在意,毫無在乎,那麽,自然也就不痛不癢。


    人有悲歡,但多是因心有欲求,若是無欲無求,自然也不會因此而有半點傷痛。


    換言之,她不曾期許,所以無欲則剛。


    思量片刻,江孤昀又沉沉吐息。


    他重新看了看攤開在麵前的紙張,那上麵的字跡如銀鉤鐵畫,力透紙背,與他平日的清冷淡泊不同,倒是氣勢磅礴。


    “——仁義禮智。”


    這是他之前書寫的,也不知寫了多少遍。


    此為君子四德,也被稱作君子四端。


    可是,


    大哥之死或非那人所為,


    老三性命是她所救,


    她護江氏全族,


    她為老四小六夜闖孫府。


    她使族中迎來太平,


    她在締造安逸之景。


    這一樁樁一件件,所換來的,卻是他的疑心,是他的猜忌,也是他的心防與警戒。


    如今細細迴想,才陡然發覺。


    原來早在不知不覺中,他就已經成了一個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之人。


    枉他熟讀三書六禮四書五經,這四端四德,他當真是半點也沒能學來。


    …


    轉眼翌日。


    山上,江氏宗族。


    “祥林叔,要去後山啊?”


    相熟的族人跟祥林打了個招唿,祥林此刻手中拎滿了大包小裹。


    他一臉憨厚笑嗬嗬地直點頭,“言小娘子之前不是說了嗎,後山那幾位娘子由陶娘子負責。”


    “這不,時候也不早了,該去給那邊送飯了。”


    那族人聽他提起那些妻主娘子們,沒再像往日那般心驚肉跳,倒是舒心一笑,隻覺那不再是令人生畏的蛇蠍猛虎。


    隻要有言小娘子在一日,就能鎮得住那些人一日,而這日子也真是過得越來越有盼頭了。


    也正好是這時,一旁有人道:“咦?言小娘子?您什麽時候下山的?”


    祥林一僵,本是背對著這邊,但此刻徐徐迴頭,他看向村外的山路。


    就見一行人正在朝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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